他咧嘴而笑，要真是这样，或许是件美事。

提身飞跃，向着月光而去，背后身影，既像是在赏月，又像是在看他的背影，嘴角有着闲惬笑意。

淡红光芒，勾勒出庞然大物的轮廓，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在山顶之上，有两人并肩而坐，皆是抬首，看向一轮别样红月。

在某座山峰之前，绕道而行。

若是身下巨狼，再次化成人形，那岂不是死而复生。

他低头，将酒壶放在一旁，轻拍身下巨狼。

“要是这位前辈，可以变回人形，我倒是可以替我徒弟一尽地主之谊。”

与士兵们打过招呼后，梦藏生便再度去往内城，一路飘摇于天际，两袖清风。

梦藏生站起身子，看着城头上的一线火光，以及后面朦胧的昏黄夜芒，那是城内无数人家，一起点灯汇聚而成的。

曾有一人一妖，最喜此景，数百年看不腻。

没办法，在下面和居民他们碰面，不是热情似火，就是战意高涨，更有甚者，教书先生要请教学问，这让他一个“普通人”怎么招架得住，只能躲着点。

就不信从天上走，还能有人蹲守。

果然畅通无阻，回到了城主府内。

一番自言自语过后，身边的人，却没有任何答复。

三女眼神俱是一亮，因为有四幅美景，就在她们眼前。

青草成坪，稀稀翠竹低垂叶，一只憨态可掬的圆兽，正抱着竹竿在玩耍，黑白色与翠绿，难得交相呼应，令人眼前一亮，它背后躺在一块平石上，可爱非常。

银装素裹，本是通体金黄的小猴，蹲坐在岩上，也是微微白头，抬首看天，墨瞳里带明光，似在赏雪，颇有君子之风。

老枝盘虬于嶙峋岩石之间，一头飞禽，展翅从树上飞下，悬浮半空，明明未动，却给人翼下生风的感觉，原来是地上枯草，作吹乱状。细看之下，才会发现有细微丝线牵引飞禽身上，令其作飞翔状，令人心生同游天际之感。

最后是一片碧涛，波澜起伏，浪花翻涌飞溅中，一条身形飘逸的鱼，冲出水面，又要再度落回水中，本是游于江河，却变为了游于风中，肆意快活。

苏云川快步上前，小心翼翼接过属于自己的两个泥偶，摆在桌上，不停旋转来回，将每一个细节都看清楚，愈发笑得灿烂。

这可是雪景，她从很久以前，就心心念念的雪景。

平关城主要矜持一些，接过自己的飞鸟游鱼，克制着嘴角笑意，观赏起来。

见何秋雨眼里有光芒，便递过去了其中一个，很是善解人意。

看着沉醉于手办的三人，梦藏生不禁觉得好笑，果然漂亮的东西，不论是谁都没有抵抗力。

苏云川目光停在泥偶之上，却开口问道：“师傅，你还没告诉我们，这些都是什么兽类呢？”

梦藏生走到一旁，坐下之后，这才幽幽说道：“哎呀，忙了这么久，手有点酸。”

听见这话，师姐妹两人对视一眼，苏云川立刻笑着说道：“那我给师傅揉揉。”

说着便走过来了，摩拳擦掌，只要把师傅哄开心了，以后泥偶，不是多多的有？

察觉到她脸上，表露出来的心思，本就一直注意男女之别的梦藏生，立刻抬手阻止，“行了，你能踩坏别人屋顶，我怕你给我按手，会把我手给弄折了。”

刚走出两步的苏云川，立刻脸色微红，脚步一顿。

一不小心，又落了一件糗事到师傅手里。

梦藏生掏出折扇，哗地展开，这些日子忙忙碌碌，躲躲藏藏，好久没这么惬意了。

他用手中折扇摆了摆，苏云川立刻会意，撅嘴让到了一旁，看得平关城主摇头不已。

梦藏生一一点过四个泥偶，“猫熊、金丝猴、白腹锦鸡、金鱼。”

每说出一个名字，苏云川心情就回转几分，最后忍不住比划起来，开口问道：“那...那个，就是脖子和腿特别长的那个，叫什么？”

说实话，她其实最想要的不是白腹锦鸡，而是另一种飞禽，总觉得身形飘渺如云，极其傲美，特别是头顶朱红点缀，和师姐岂不是绝配！

但是她的手，刚刚碰到木盒，另一只手便从一旁探出，死死按在了盒子上。

当时老蔡那副神情，简直是苦大仇深，一副要拼命的模样，还吓了苏云川一跳，最后只得放弃。

梦藏生听她这样描述，外加手上的动作，就知道是老蔡把玩了一路的那个手办。

于是轻轻扇着风，笑着说道：“那叫丹顶鹤，可以说是最有清逸雅士之感的飞鸟了。”

苏云川还要再追问，好多各有美感的兽类，都从未见过，完全不似山潮，那些巨兽的样子，连城外的巨狼都比不上。

她只是刚开口，梦藏生便用扇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苏云川羞恼，大步上前，直接两手向中间合拢，把扇子收束，当然不会想要夺下扇子，师傅的手，根本拉不动，这点早就知道了。

然后她被扇子表面的一行不知名文字吸引，定睛看着。

梦藏生被这斗鸡眼逗笑了，举起扇子就是当头一下，敲在了对方头顶。

“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这样吧，你到了破凡，我给你做十个。成功启灵，给你做二十个，要是真的一跃入启灵，我给你做五十个！”

这一番追加奖赏，把按着头顶，正在揉个不停的苏云川，给砸得目瞪口呆。

呆呆站在原地很久之后，苏云川急切说道：“师傅，这可是你说的！不能反悔！”

梦藏生点头，“我说的，不反悔。”

苏云川握拳，在身前空摆了一下，神色亢奋，只是两眼一转，想到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可能。

于是犹豫之后，问道：“那我要是能到......灵微境...呢？”

她这话，让在场其余三人，全都诧异非常。

平关城主心里，突然也有了一样的想法，以往修炼，是为了尽力一战，力竭身死，却从没想过另一条路。

若是她能及早入灵微境，那过去的很多事情，就会有所改变，从年幼到上任之后，身边的人，或许就都不会死！

而自己，也不会成为一个困守之人，也可以像飞鸟，也可以像游鱼，去往人族所有地方，甚至天高地阔，去落日森林走一遭又如何！

她的心潮被苏云川这一句话，带得起伏不定，原本渐渐拔高又稳固的瓶颈，再次松动。

不过这一次，不单是修为上涨，更像是一种顺其自然，心有开悟。

于是闭目调息，感受体内气血流动，渐渐多出，或者说是显露出的某物。

师父说过，灵气是人与生俱来就有的！

何秋雨看着一袭粉衣的苏云川，为其壮志感到与有荣焉，似乎已经将其当作了另外一人，虽然知道这对其不公平，但就是忍不住。

深吸一口气后，她才收敛心神，也正因如此，察觉到了身边人的异样。

第二个察觉到的，是梦藏生，他诧异过后，又气又笑，自己这三徒弟，修炼破境的目的，居然只是为了几个泥偶，简直是能气死当师傅的人！

尚未来得及动手，便心有所感，看向手持白腹锦鸡的二徒弟。

折扇瞬间打开，环绕前厅飞旋，带出青色壁垒，灵气护罩立起。

顾不上何秋雨还在此处，什么事情，都没有徒弟破境来得重要！

苏云川已经做好了会被取笑的准备，却没想到，突然被灵气罩笼罩其中，一时间还以为，今晚又要为说错话付出代价，延长修炼时间了。

却突然反应过来，这里还有一个人，何姐姐都没出去呢。

她转头看过去，何秋雨早已神色震撼，站在座位前，将身下座椅都推出去些许。

苏云川只将目光，停留在了黑衣女子身上一瞬，终于后知后觉，看向了一旁的红衣女子。

美目微睁，又惊又喜，她曾见过不算破境的破境，在落日森林里，远猎人王陵前辈，便和师姐眼下情形如出一辙！

梦藏生上前一步，示意她们两人不要有其他动静，然后传音过去。

“心神合一，运转秘法。”

哪怕是传音，也是有意让话语轻盈，落在对方心湖之内，只如微风轻拂。

万一对于此时的平关城主，普通话语，都能算作惊雷炸响天际，岂不是弄巧成拙。

已经闭目的平关城主，一直在回想那些前人留下的感悟，想要以同道破境，突然隐约听见话语之后，身形轻微颤抖。

这一下动静，可把旁边三人吓得不轻。

梦藏生有些担忧，该不会真被自己坏了事吧，那这师傅当得也太不失职，甚至是没用了！

何秋雨和苏云川，几乎是下意识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前者面色从震撼，变成了懊恼，刚才座椅被推动，发出的咯吱动静，会不会影响到城主？

她们面前的女子，却突然面带笑意。

梦藏生悬起的心，终于放下，内疚之感，也就此消弥，看来自己所想，是可为的。

平关城主因为突如其来的话语，想起了梦藏生曾说过的话，要这世间修炼者，凡境之上，便是启灵！那便不能走老路！

于是运转秘法，气血运行至周身，尝试牵引将出未出的灵气。

就在此时，一股熟悉的压力，渐渐蔓延周身，越来越强，压住了破境之感，她不由得眉头轻蹙。

是梦藏生，默默释放了灵压，再度传音。

“飞鸟游鱼，若要肆意天地，便不惧狂风狂澜。”

还是有些没底气，是否真能一蹴而就，自此启灵的平关城主，再次一震，感受到了手上之物，唇齿轻启，无声而语。

心里再无迷障，如见海天广阔。

灵气从四肢百骸中汇聚而来，融入经脉气血之中，又走过秘法运行的路线，最后漫延而出体外。

青色灵气护罩之内，再起光华，莹莹如水，裹挟在一袭红衣的女子周身，将其身形衬托得有些虚幻。

人族历七千多年以来，终有人直入启灵。

梦藏生欣慰不已，自己收了三个徒弟，都不错，大徒弟年纪轻轻，却有望成为人族最年轻的启灵境，三徒弟有未知道运在身，或许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眼下的二徒弟，起码算是在末法之后，前无古人。

想到这些，梦藏生脸上，就有了得意之色，虽说是捡了便宜，但是无论如何，她们叫一声师傅的，可是自己！

眼见平关城主破境成功，梦藏生便将灵压收回，又撤掉灵气罩。

何秋雨看着四周，慢慢消弥的薄壁，终于明白过来，那一个多月里面，为何自己守在门外，却从未听到任何响动。

她心里渐渐有了别样想法，身边这个男子，会不会还能做到更不可思议之事，比如说，让没有修炼天赋的人，成为修炼者。

至少，让本来有可能修炼，却因为某些原因，不能修炼的人，拥有修为！

苏云川依旧大气不敢出，这次可不像王陵前辈那一次，而是实打实的跃阶破境，万一出了什么好歹，让师姐没有稳固下来可就糟了。

直到良久之后，平关城主缓缓睁眼，向三人露出笑容，苏云川欢呼雀跃，开始叽叽喳喳不停。

“师姐，你真的做到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太好了，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哇，启灵境欸，现在感觉如何？快和我说说。”

一个黑影，从她面前突然探出。

梦藏生用扇子按住了苏云川的额头，将她往后拉了回来，没好气道：“再这样吵下去，你师姐就要跌境了。”

苏云川依旧喜笑颜开，平关城主呼吸数次后，缓缓起身。

不是她故作姿态，而是对于所有事物的感知，发生变化后，还未习惯。

只是起身的简单动作，她几乎都觉得自己稍微用力太过，就能飞上房梁。

所有修炼者，都会有这一种感受，从无到有，成为凡境，或者破境到更高修为，都是一样的。

对于苏云川问的话，她其实也有些疑惑，文献中说道，凡境破境，往往伴随着巨大痛苦，如同肉身被撕裂，但是这一次，她除了周身血脉，遭受巨大压迫，就像背着山岳前行，很是吃力之外，再无其它感受。

见她面色有些异样，梦藏生立刻脸色凝重，“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

此话一出，苏云川瞬间收敛笑容，喜悦变为了担忧，一旁的何秋雨，也是先将心里想法收起。

平关城主微怔，然后笑道：“师傅不用担心，只是这次破境，有些......过于轻松了，不太真实而已。”

没有了灵气护罩之后，微风再次袭入房中，吹得几盏烛火轻摇，将她面前三人，脸色都映照得有些古怪。

梦藏生无奈摇头，这话给其他修炼者听了去，只怕是要一头溺死在酒里了。

“我说二徒弟，这话以后就别说了，很欠揍的，你忘了之前修炼承受的痛苦了？大概是都被提前找补回来了吧。”

被这样打趣后，平关城主也是懂了，刚才的话，才是真正的显摆。

心情正好，于是说道：“这次不能听师傅的，我要说给所有人听才行。”

她脸上并非得意，而是某种担负重责，终于卸下的轻松。

梦藏生看着她，初见时，那隐隐对自身无所谓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了，有了真正的生气。

心里感到高兴，点头答应：“好。”

苏云川跳前一步，抱拳行礼：“恭喜师姐破境。”

何秋雨也是抱拳，郑重道：“恭喜城主。”

平关城主，亦是抱拳还礼，之后变为拱手，行了一个师礼。

这一礼，是为从今往后，所有直入启灵的修炼者而行。

梦藏生反握折扇，双手垂于身侧，坦然受之。

正经过后，苏云川眼睛一转，将双手收回身前，古灵精怪说道：“师傅，刚才你还没回答我，入了灵微境，有什么破境礼呢。”

还沉浸在肃重氛围中的三人，俱是一怔。

梦藏生抬手便是一记板栗，气笑道：“说话不会看场合的吗？这礼物我提前给你了！”

女子的话，故意将礼物，换了一个说法，分明就是在帮另一人讨要。

什么时候，做师傅的，还要弟子提醒了，很丢面子的。

不过以前三徒弟貌似不是这样的，好像，只是性子直了些，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才是。

难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平关城主忍不住笑了出来，就和今天师妹踩坏屋顶，一样有些幸灾乐祸。

何秋雨却是眉头轻蹙，她这一天的神情变化，和之前某天加起来，足以抵过去数年。

苏云川这下是真被打疼了，撅着嘴，委屈道：“这礼物给得也太多了点，可以换一个嘛。”

平关城主忍住笑意，也是开口说道：“其实我也好奇，师傅这次会准备什么礼物。”

知道师妹是为自己着想，她心里怎能不感动。

有些时候，还是得和师妹同一条线才行，因为之后，面对某人，要同进退的。

梦藏生借平关城主的话当台阶，想了想后，传音过去。

原本笑得开怀的平关城主，脸色诧异，稍稍抬手又放下。

苏云川脸色疑惑，双眼不停来回扫视，师傅和师姐，这是说什么悄悄话呢？

她有些怨念，心想等以后启灵了，第一件要学会的事，就是灵气传音！

其实梦藏生说的话很简单。

“礼物就在腕间，切记先不要告诉云川。”

苏云川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这就没了？

梦藏生心里的郁气稍稍散去，只觉得有这么个徒弟逗一逗，还是很不错的，这才将手从身后绕出。

前厅之中，照例是三个女子，几乎是他落地的一瞬间，便抬眼看来。

苏云川欣喜起身，“师傅，你回来了！”

夜幕降临，人潮退却，渐暖的夜风，从平原上拂过。

梦藏生走入屋内，迎着她很期盼的目光，以及平关城主有些含蓄又期待的目光，以及一双很浅淡意动的目光，背着手慢慢踱步。

“嗯，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后，就带着浅笑，停在一丈之外，默不作声。

“前辈，也不知道这个月亮，你喜不喜欢，但是有总比没有好吧。”

说出这句话之后，梦藏生放下搭在对方身上的手，轻晃手里陶壶，饮下一口花酒，接着喃喃自语道：“不是我不想请你们喝酒，只是我这点酒，可能有些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