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要不要让对方进门，所以呆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

正在下厨李平杨的轻唤传来，“相公，为何还不把恩人迎进来？”

湖面空旷，渔人们已经各自回到家中，与家人吃过午饭，小憩片刻，才会再度出城。

碧水城主沿街而行，四周的景物，对于他来说，居然有些陌生。

岸边是一排渔船，一如梦藏生初至此城一般，被绳索拴住，随着浪波浮沉。

不多时，有脚步声从门后传来，一脸惊喜的鱼阳用力打开院门，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看见一旁的碧水城主，那份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这一路上，他听了一个故事，沉默不语。

故事说的是平关城有一对姐妹，姐姐是守城士兵，妹妹是远猎人，如今只剩姐姐一人独活。

听到她的话，鱼阳才回过神，松开拉住院门的双手，侧身站在一旁。

看着眼前这座熟悉的小院，碧水城主眼神复杂，最多的，是凄怆。

梦藏生抬手敲门，向院内唤道：“鱼阳大哥，我来蹭饭了。”

梦藏生嬉皮笑脸走进院中，“我来得果然没错，嫂子今日准备了什么美食，不介意我蹭个饭吧？”

还在忙碌的李平杨并未注意到院外之人，语气微喜回道：“恩人哪里的话，倒是希望你不介意我厨艺浅薄才是。”

梦藏生哈哈一笑，目光微微落在身后。

在故事结束之时，他们也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只有鱼小霞，抱住了碧水城主的腿，糯糯地喊了一句“姨夫”。

碧水城主轻抱起小丫头，眼神宠溺，只是下一刻李平杨便走了过来。

“乖，吃饭了。”语气轻柔，从对方手里接过了鱼小霞，挑了一个坐下了。

众人依次落座，一张四方桌，梦藏生与碧水城主相邻而坐。

李平杨抱着鱼小霞坐在了碧水城主对面，而鱼阳就和鱼涛涛坐在了梦藏生对面。

摇头晃脑的梦藏生端起饭碗，“不错不错，嫂子手艺真好，色香味俱全，看来今日我是真有口福了。”

他当然闻不到任何味道，只是为了缓解桌上气氛，故意开口这样说。

妇人朝他抿嘴一笑，“那恩人就多吃一点。”

之后几人便各自抬碗，开始吃饭。

借着给鱼小霞夹菜的举动，李平杨的视线，几乎不会落在对面之人身上。

而一旁的鱼阳也一直沉默不语，整个饭桌上，只有梦藏生一直在找话说。

“哎呀，涛涛啊，我怎么出去这么久，你的个子也不见长呢？”

“恩人大叔，其实也没有多久。”

鱼涛涛觉得叫恩人有些生分，但是叫大叔的话又有些无礼，所以就折中选了一个说法。

“哦对，这几天事情太多，我都给搞混了......哎呀糟了！”

他突然惊呼出声，惹得几人纷纷停下手上动作，向他看来。

“我怎么会忘了给小丫头带礼物呢，小霞，等下我就去湖里，给你找珍珠去，你可不许生气哦。”

说罢他伸手出去，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虽然他不知道手上是什么感觉，但是心里却很享受。

鱼小霞害羞，低声说道：“谢谢......恩人大叔。”

“哈哈哈，小丫头真可爱。”

他一边吃一边说，嘴里有些模糊不清：“嫂子，等下我和鱼阳大哥一起入湖，没关系吧？”

李平杨摇头，“无妨，只是恩人若要下水，一定多加小心。”

鱼阳也说道：“恩人不用这么麻烦，其实我家丫头已经有很多珍珠了。”

梦藏生摆摆手，“不是珍珠，我得去上次那个地方，捡些东西。”

听到此话，夫妻二人脸色都有些微变，鱼阳想要劝阻，而李平杨却是有些眼神阴霾。

“先吃饭，吃完再说。”不等鱼阳开口，梦藏生又低头刨饭。

从头到尾碧水城主一言不发，仿佛此间之事与他无关。

等到吃过午饭，梦藏生假装出一幅，吃太饱动不了的样子，在那边指手画脚。

“嫂子的饭菜果然是香，令人回味无穷，我都吃撑了，来，涛涛，收拾碗筷。”

“恩人大叔，其实这些事我每天都有做的。”

说着便来回几趟，将桌面收拾干净了。

“嗯嗯，不错，是个有出息的小男子汉了，说起来，你小子应该早到了能修炼的岁数，怎么没点动静呢。”

说到此事，鱼涛涛沉默了，中庭之所以让所有人读书习字，就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修炼启蒙之法。

可惜的是鱼涛涛并未成功踏上修炼一途，为此他曾经也很难过。

正在擦拭桌子的李平杨，手上动作有不经意的停顿，但是又立刻恢复正常。

她浅笑说道：“这或许是命吧，不瞒恩人，其实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梦藏生点点头，哈哈一笑，“不错，这小子还得照顾妹妹，不过小霞再过两年，也要尝试启蒙修炼了，真不知道小丫头这性子，能不能成为远猎人。”

原本沉默不言的碧水城主站起身，朝着李平杨和鱼阳拱手。

“今日便不叨扰了，梦藏生，我们该走了。”

梦藏生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是笑着开口说道：“涛涛，带妹妹出去玩，要是惹哭了妹妹，我可是要揍你小子的。”

鱼涛涛看了自己父母一眼，见他们点头之后，这才抱着鱼小霞走出房外。

房门紧闭，屋内只有四个大人。

收敛神色的梦藏生开口：“我还以为城主大人，今天会一直不说话。”

“你今天带我来此，到底想要做什么？”碧水城主直视对方双眼，有些恼怒。

梦藏生不在意，“坐下再谈吧。”

察觉到气氛不对劲的夫妇两人，就紧挨着坐下了。

碧水城主无奈，也再度坐下。

见三人都坐下了，梦藏生才开口回答：“城主大人，堵不如疏，既然你早就知道了，又为何装作不知道呢？”

碧水城主的怒意消失了，眼底再次布满悲伤，“我们可否不谈论此事？”

被这两句话影响的还有一人，李平杨身子紧绷起来，一旁鱼阳察觉到妻子的异样，伸出手臂微微用力揽住她的肩膀，往自己这边靠拢。

感受到相公手上的温度，李平杨才稍稍放松下来。

刚才吃饭的时候，梦藏生最后试探了两次，确定自己心中所想。

一次是说龙鱼袭击渔夫之处，一次便是远猎人之说。

此刻抬起手，凭空将一物取出，放于桌上。

重物与木板轻磕的声音，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当看清那是何物之后，几人近乎呆滞。

不是因为这一幕玄妙，而是他们记忆当中的某人，仿佛此刻活生生站在了他们面前。

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黑色的眸子闪过光华，与他们对视。

片刻之后，李平杨一手死命捂住自己的嘴，一手颤颤巍巍向前伸去，泪水止不住的涌出，浸湿了衣袖。

身旁的鱼阳双眼通红，将头偏向一旁，咬紧牙关不出声。

碧水城主亦是泪眼朦胧，心潮起伏，体内灵气近乎失控。

造成这一切的梦藏生，看着他感慨出声：“看过何秋雨之后，我才明白，真正放不下的，不是你。

而你早已经明白这一切了，不是吗？”

被泪水模糊视线的碧水城主，小心翼翼伸出手，将人偶拥入怀中。

当年大婚之日，李平柳便是身着一身大红喜袍，含羞带笑看着他。

此刻用力抱着人偶，就仿佛妻子仍在身边，从未离去那般。

眼泪不小心滴落在人偶身上，他便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擦拭，一言不发。

李平杨再承受不住，失声痛哭，哭声传出房外，鱼涛涛只是用双手捂住妹妹耳朵。

面对妹妹扑闪的双眼，他能做的，就是勉力露出笑容。

事实正如梦藏生所说，她疏离碧水城主，其实是因为她无法接受李平柳已经离世。

每次看见碧水城主从院门外走入之时，她心里都会无比期盼，有一个俏皮的人会突然从侧边跳出，冲过来抱住她。

只是一切都是幻影，不管碧水城主来几次，再没有那个陪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人出现。

当期盼变成奢望，再变作绝望之时，她便是连碧水城主都不敢再直视。

甚至连提起城主夫妇两人，都会心痛不已，因此她只能选择将一切压抑在心底深处，如同一座埋葬了过去的孤坟。

恍惚之间，桌子对面不再是孤身一人的城主，而是一对恩爱无比的夫妻。

相公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妻子，再难抑制心中情感，带泪的双眼仿佛在说“你回来了”。

妻子便露出宽慰的笑容说“我回来了”。

梦藏生突然想喝酒了，从横山城带出来的花酒，早已经没有了，别处虽然也酒家，却总是滋味不对。

当日他带鱼涛涛出城，李平杨的犹豫，除了对子女的担忧之外，就是一分抗拒，抗拒某件记忆之中的事。

“嫂子，城主与你，都是城主夫人珍视之人，她一定不想看见你们如此的。”

满座伤心人，只能由梦藏生来牵线，真正开解心扉之人，是他们彼此。

觉得自己再留下，或许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了，就起身离开了房间。

有断断续续的道歉话语，伴着哭声传来，被厚重的房门阻挡，门外之人只能听个大概。

看见鱼涛涛的举动，梦藏生有些心疼这个少年，牢牢记住李平柳离去时间的，又何止几个大人呢，便也走到了他的身后，做了一样的动作。

梦藏生的双手，蒙住了鱼涛涛的耳朵，少年的双手，蒙住了妹妹的耳朵。

他露出一个笑容，冲着鱼小霞笑了，小丫头也回报了同样的笑容。

好像这只是一个游戏，不过是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期间梦藏生一直变幻着鬼脸，逗弄着鱼小霞，咯咯咯地笑声回荡在院中，苦与甜交织，都落在他的心里。

他觉得自己有些像......一个人间体是居委会大妈的奥特曼。

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身份，却莫名其妙合在一起，这压力，岂是一加一等于二。

既要负责打怪兽，又要负责解决情感问题。

想到平关城主，自己的二徒弟，好像也有一段辛酸的的往事，心情就郁闷起来。

所以逗鱼小霞开心，又何尝不是给自己找一份开心。

过了很久，已经在家中吃过午饭的渔夫，解开了拴住渔船的绳索，彼此吆喝着，撑船入湖，还在好奇，为何鱼家兄弟今日还没来。

房门终于打开，鱼阳陪着碧水城主一同走出，手里空无一物。

两人如释重负一般，给人一种轻松的感觉，感激的看着梦藏生。

院中一大两小，结束了“游戏”，梦藏生看两人的状态，觉得事情应该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其实之前他也不确定，这一剂猛药，到底是毒药还是解药，所以现在还是很庆幸的。

他好奇问道：“人偶呢？”

碧水城主笑着回答：“留下了。”

梦藏生明白了，既然愿意留在这边，那往后的日子，便会常来此处。

碧水城主后退一步，郑重行礼，“梦藏生，多谢。”

等到他直起腰，脸上带上了莫测的笑容，盯着眼前的背剑男子，视线上下扫视之后，停留在对方手腕处。

“有一事我不是很明白，一路同行，你除了背上长剑，再没有携带一物，那......”

梦藏生哈哈一笑，拉住鱼阳就要往外走，“鱼阳大哥，天色不早了，我们赶快入湖吧。”

刚才是因为人偶一事，碧水城主乱了心神，所以忽略了某些奇怪的事。

等到心神恢复，头脑清晰起来，自然要开口询问人偶藏在了何处。

梦藏生已经拉着鱼阳打开了院门，嘴里还在大喊：“走走走，入湖入湖。”

无奈的鱼阳回头嘱咐了鱼涛涛一句，照顾好娘亲和妹妹，便消失在了院墙之后。

李平杨此时走出房门，将散乱的发丝拨到耳后，语气温婉如水，“涛涛，送送你姨夫。”

少年有些愣住了，“娘亲，你刚才说什么？”

李平杨走过来，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着说道：“怎么，你不愿意？”

少年顿时有些眼红，重重点头，“姨夫，我送你。”

本想追上去的碧水城主，也是无奈一笑，梦藏生分明是以入湖当借口，让鱼阳夫妻两人拖住自己。

他摆手笑道：“不用如此麻烦，小涛，以后我会常来的。”

虽然鱼涛涛眼里有不舍，但是听见此话之后笑着说道：“姨夫你可不能骗人。”

鱼小霞拽住了碧水城主的衣摆，“姨夫......再见。”

将小姑娘抱起，交到妇人手中，碧水城主轻柔了一下少年的头顶，心情愉悦的离开了。

有附近居民看见鱼阳和碧水城主先后离开，脸上都带着笑意，心里十分吃惊，好像已经有两年未曾见过这般景象了。

看来城主与夫妻两人的隔阂，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个推测被人们传开，众人自是欣喜，只是其中还有一个人的身影存在，总让人感觉怪异无比。

那梦藏生不是刚炸了城主府吗！？

说完便转头进了主屋，而鱼阳也去取来碗筷，叮叮当当的磕碰声，显得分外清脆。

原本陪着妹妹等待饭菜的鱼涛涛，看见碧水城主进门，下意识便要开口称呼姨夫，只是想起娘亲的交代，又生生忍了回去。

院外的碧水城主，依旧犹豫不决，倒是鱼阳叹息一声，向他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碧水城主面露歉色，向他微微颔首，悄无声息走入院中。

日头稍稍西斜，碧水湖上有微风吹过，波光粼粼。

院门合拢，轻叩之声响起，李平杨端着一盘家常菜走出来，“相公，快去准备碗筷，我们......”

原本欣喜的话语，一如鱼阳看见碧水城主时一般，戛然而止。

只是李平杨很快便收拾好心绪，微微一笑道：“城主大人既然来了，便与我们一道用饭好了。”

这两年多以来，他因为某些原因，已经很少会走这条路，去往湖边某地。

因为梦藏生的一句话，他还是决定跟上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