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梁大夫了。”三人行了礼，准备出门。

“等等，恕我多嘴一句，这落花生能不吃尽量别吃了。”梁恒诚恳地看向他们。

他，不对劲。

老鬼穿上道袍，抖动间有几颗没吃完的落花生掉落在地。

小竹见他没有其他动作，眼睛不再放在他上面，心中却始终绷着一根弦。

“这样，我查阅些师傅留下来的小儿药经，看有没有去除胎记的方法。你们明日巳时来寻我，我给你答复。”梁恒算了算，打烊后花两三个时辰应该够了。

“这东西你吃了多少？”梁恒反问道。

“大半碟，还有一些是她吃的。”老鬼指了指小竹，赤岭不爱吃落花生，所以每次他都一个人吃一叠，今天碰到了小竹，才有人和他一起吃。

“为什么？”小竹上前一步，这大夫，说一句隐半句的，听的人耳朵难受，“请梁大夫明言，我等必不会如那三寸长舌妇般搬弄是非。”

他这前一句还说的有头没尾的，后一句就换了话题。三人对视了一眼，心中都回忆起了神女墓的事，但又不能对梁恒说，于是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

还是老鬼最先开了口：“梁大夫，既然不是毒，那我就放心了。不知梁大夫能不能帮我除了这胎记，毕竟不是出生就长我身上的，总感觉有些怪异。”

梁恒愣了愣，没想到是一直没有做声的姑娘问了话。医者父母心，也就是这份心，让他说出了最后这句话。他把手一伸：“请。”

三人跟着他各坐在一把束腰圆凳上，四个人挨着一只黄花梨螭文方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长话短说，想必各位进了顺天府都听到了我师傅的事。”梁恒见三人都点点头，就继续往下说，“其实那涂四并不是第一个死的。在一旬前，我这儿也来了腹痛的病人。因为那日吕师傅被杨府的人请走去看诊了，他才上门找了我。我观他神色，苍白青紫，又因多次腹泻而体力虚脱，询问了他的吃食并无不妥，还以为是季节变化带来的腹痛，就给他开了一个方子，让他按着方子去吃半旬。后来我药童给他抓好药，发觉他已经无法自己行走，就搀着他陪他回了家。结果药童刚离开他家，他就不行了。”梁恒为自己没能救下一条人命而心中悔恨不已。

“哦，那没事。”梁恒点了点头，“你身上的不是雕花，也不是毒，应该是类似出生时带着的胎记。只是你这胎记为何现在才长出来，近来可吃过奇怪的东西或者去过奇怪的地方吗？”

当时亲身所处不觉得，如今再回想所言已是十分淡薄。只是默不作声的赤岭在老鬼和小竹的滔滔不绝之后，心细如发的他突然灵光一闪：“董家联合李家为朝廷之人摆聚灵大阵，而李家庄的方茂利用旱魃，背地里收财又收人。这其中，你们觉得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老鬼经他一提，立马在心中串联了起来：“呵，要说没有关系才不正常。聚灵大阵三十三处，哪处不用钱不用命。有方茂这种骗棍，打着除旱魃的名义来骗百姓，真是可恶的紧。小竹这次替天行道，攒下的功德定能让老君给她安排段好姻缘。”

小竹一听老鬼从满脸正经到抓住机会就打趣她，后槽牙磨得痒痒的：“那也比不上老鬼你和石头除了李、董来得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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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老君一定先给你挑个好媳妇。”

“到店了，我们是先沐浴还是先打尖？”赤岭打断了老鬼和小竹的对话，奔波了一天，也该休息下了。

燥热的天，满头是汗，偏又肚子饿的紧，老鬼和小竹这次倒是异口同声：“先沐浴。”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老鬼又说：“谁先好，谁下来点菜。”

三人点点头，一致同意了。赤岭和老鬼在二楼，小竹住三楼，叫了堂倌准备了水，都打算好好沐个浴，去去一身的汗味。

小竹进了屋，把长发绾了起来，从包裹里拿出换洗的衣裳时，堂倌送来了水。她把门梢放好，又扯了一根丝线系上，然后才脱下衣裳，屏风里有一面不起眼的大铜镜，估计是堂倌日日擦拭着，镜面平整又光滑，照得小竹的背一清二楚。

自从发现了“九凤困”，每次沐浴，小竹总要观察一番，今日也不外如是。她转过头去看镜面上的如玉般白皙的背，腰肢还是那么纤细，视线往下再挪。

嗯？不见了！小竹心头一惊，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她用手摸了摸魂门到意舍的地方，镜子里的人也同样做了一遍动作。

没了，真的没了。强烈的欣喜过后，小竹把自己泡进了微凉的木桶里。她的思绪很乱，现在能确定的事九凤困是从他们出了神女墓长出来的，是他们与神女建立了血契。老鬼又说血契之约是在唐朝，那么实际上血契已经失去了意义。所以，九凤困才又悄而无声地又消失了吗？那！为什么今日去安和堂看梁大夫的时候老鬼的背上还有呢？难道说是安和堂梁大夫那里是血契结束的终点，可是他们什么也没做啊。更何况梁恒那个人就是有点絮絮叨叨的，应该也不是深藏不露的人。

小竹胡乱地搓了几下，飞快地用汗巾擦干了，熟练地换上一身天青色地织金纱通肩柿蒂形翔凤短衫与葱绿地妆花纱马面裙。到了顺天府，为了师傅老人家的体面，也不能穿的太过随意，小竹心中想着，还是项城好，随便穿一身道袍或者襦裙就可以出门了。

好不容易穿好了，她开门往楼下一探，只见老鬼和赤岭正从要一起下楼，急忙叫住他们，三步并作两步把他们拉进了房，二话不说，就要把老鬼的茶色罗织道袍给脱下来。

“你你你……”赤岭没见过这样不怕羞的姑娘，只是知道小竹并不会害老鬼，所以一时间也没有阻止。

“为什么你还有？”小竹放开衣裳，轻轻地问自己。

“什么为什么？在梁大夫那儿你不是看过吗？”老鬼有点不满地穿好了道袍，看了小竹疑惑地神色，你还有是什么意思？他何其聪慧，立刻就明白了，但又有些不敢置信，“你的，是不是没了？”

小竹木然地点了点头，按说九凤困没了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是三人里面就她一个人没了，又不明白是怎么没的，让她的心中总是蒙着一层阴云，烦躁不已。

老鬼的面上倒是十分的开心，既然九凤困会自己消失，那么这样说来肯定是有解决的办法的。他认真地问道：“竹丫头，你最后一次见身上的九凤困是什么时候？”

小竹回想了下：“去李家庄之前。”

“那你再把在李家庄到顺天府这段时间的事，仔仔细细地和我们说一遍。”老鬼想着，一定是中间发生了一件小竹也不知道的事，才会让九凤困消失。

赤岭给小竹倒了一杯茶，三人围着房中的一张八仙桌坐下。

突然静下来，小竹闻着满屋子的澡豆皂的味，面色不由发烫了起来。她轻咳了一声，才理了理思绪，把事情的经过又详细地说了一遍。

说完后，她左看一眼老鬼，右看一眼石头，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说，会不会因为我是姑娘，所以九凤困才会消失？”

老头摇了摇头，否定了她的看法：“若是择男不择女，为什么你身上也会出现九凤困呢？应该与此无关。刚听了你所言，我有两点问题，你们想想，看看能否为我解答。其一，小竹说她的魂阴火在李家庄的时候突然变得十分强大，为什么会这样。其二，小竹自李家庄入顺天府，整整休息了三日，这三日里她是否接触了可以使九凤困消失的东西。”

小竹低头回顾这几日的经历，脑海中如走马观花般闪过，她托着腮说：“我自幼习魂阴火，初得才不过米粒大小之火焰，十岁以后才日渐精进，可以从一指火慢慢地修成五指。魂阴之火，借逝者黄泉之明，阴损极大，我只用过三次。一次是初年去打旱魃之时，年幼心里害怕，用了一次，却让我足足养了月余。后来的两次，都用在李家庄了。我遇到了女丑之尸和方茂的青冥焰，不得不用。后来我勉力支撑着坐上了李嗣承的牛车，躺下便无知无觉了。耳边只有他唤我饮水喝粥，等我再次醒来看到的就是顺天府的城墙了。”

“你倒信得过他。”不过几面之缘，小竹昏迷着就敢让一个毫不熟识之人带着来顺天府，赤岭觉得面前的女子有胆有识，到真是让人敬佩。

“要是没点识人之能，我就无需走江湖了。”小竹说着又补充道，“好在那李嗣承真是个君子，要是我看走了眼，他的命早就随他弟弟去了。”别以为她昏了就是能任人揉搓的住，敢动她的脑筋，先想想买什么棺木吧。

……赤岭忽然觉得，小竹这姑娘，还真不是赵家九公子能承受的起的。

“咳咳，你们两个，还是听我说吧。假使，是魂阴火让九凤困消失了呢。简单的来说，就是九凤困感受到了小竹是魂阴火的主人，因而自己消退了。在消退的同时，还帮助她提升了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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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阴火之能。”如今说他们三人有何处不同的，也只有小竹会魂阴火，而他和赤岭不会。

“那会不会是诛杀女丑之尸，是大功德一件，可抵血契，于是，就让九凤困消失了。”小竹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都是猜测，那么都有可能。只是你突然变强，我想应该是魂阴火的可能性更大。明日我们找梁大夫，让他给你把把脉，看看是不是与我不同了。”

“抱歉，我想问一句，为何你会习得魂阴火？”赤岭看向小竹，她清澈的眼里倒映出自己从容的脸。

这一问，倒是让小竹沉默了良久。

就在赤岭想说为难的话，就不必说了时，他听见小竹的嗓音清冷如幽泉，在他耳边响起。

“我是被师傅收养的。体质阳盛，每到冬日都热得同火炉一般，更不用说夏日有多难熬了。师傅从古籍中为我寻了这个法子，我学了以后才如常人一般，感知冷暖。如果是学魂阴火才能让九凤困消失，那我劝你们还不如带着九凤困活下去。”

小竹的话落，屋子里静悄悄的。

良久，老鬼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小竹的肩：“你的九凤困没了，也是算是件喜事。走吧，大侄女，这顿又得你破费了。”

“你就吃吧，能吃到我倒灶算你厉害。”小竹也想通了，虽说幼年学魂阴火痛苦不堪，但没想到今日会阴差阳错地解了九凤困，算是老君对她的眷顾了。

三人下楼后，老鬼叫堂倌把店中最值钱的菜弄一桌来。

“今儿个托小竹的福总算能过过挥金如土的日子。”老鬼喝了一杯水酒，惬意地说着。

“大伯，那侄女的事儿就全权拜托给你了。”小竹举起杯子，敬了老鬼一杯。饭菜吃多少无所谓，把事儿给她办利索了就成。她一想起赵九那穷追不舍的样子，心里又无奈又惆怅。

“哈哈，认识你这么久，能瞧见你这神情也是不易。放心吧，赵九的事，我有办法了。”老鬼眼睛一闭，要成一门好亲事谈何容易，可要毁一门亲事那是易如反掌啊。

“你别信口开河了，要是那么简单，我早就推脱了。”小竹也喝了一杯水酒，香醇的酒液滑过舌尖，润过咽喉，暖暖地浮动在腹间。空杯中，扑鼻的酒味徐徐地游离在鼻里，悄悄地潜进她的呼吸血脉间，让人情不自禁地放松起来。

“你与他的婚事，始于你师傅的主意，若是你师傅不愿把你嫁给他家，那不就成了。”

小竹白了老鬼一眼：“赵九及其家族是我师傅找遍整个顺天府最满意的一家，你这个打算肯定不行。”

“那就让赵九自己放弃，这样，你就和他说你早已有心上人，让他知难而退。”老鬼又提了个建议。

“老鬼，若叫赵九知道我有心上人，那第二日我那师傅就会抓我去见他。我哪弄个人出来给我师傅交代？可别说随随便便给我寻个，你是知道我师傅的厉害的。”说完小竹又给了老鬼一个白眼，行走江湖那么多年，能来点切切实实又圆满地解决这件事的意见吗？

老鬼眼珠一转，朝小竹招了招，小声说道：“那你就同你师傅说，你喜欢姑娘。你师父肯定不敢马上给你找官人，蹉跎个一两年，我瞧着赵九定会与别人订亲，到时候你就再看你师父给你找的符不符合你心意。”

小竹还没听完，一口酒卡在喉咙，咳嗽不停。她错了，她为什么要找老鬼这个没成过亲的来当军师，这主意出的一个比一个荒唐。

“竹妹妹，你没事吧？”客栈大门外匆匆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哥儿，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提醒着哥儿注意脚下。

那哥儿身穿沉香色描金线蝙蝠双福程子衣，戴着一顶遮阳大帽。进来后，他脱下帽子递给小厮，朝着老鬼和赤岭分别做了一礼：“小生赵泽，家中排行第九。大伯、哥哥有礼了。”

“赵九公子。”老鬼承了他的礼，也随手回了一礼。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一直想要摈弃的繁琐礼教原来一直深埋在他的骨血里。

倒是赤岭，站了起来，朝赵九行了一个平礼：“在下石赤岭。”

“原来是石大哥，竹妹妹住在客栈我总是不放心。亏得你们也到了顺天府，她就有劳你们多多费心照顾了。”

“哪里话，照顾本家小妹本是我的分内事。”赤岭不懂小竹，这赵九待人真诚善良，说话间文质彬彬又随和，她师傅的确是给她挑了个好人家。只不过经历过颜思韶和兰儿的事，他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既然流水无情，赵九这朵小落花再好也没用。

小竹的咳嗽缓了过来，她不想见到赵九，平日里自由自在惯了，这赵九还不是她官人，却比她老爹管的还多。管就算了，她也不是没被师傅管过，但同他谈话实在太辛苦，还是《名贤集》里说的好，与他，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竹妹妹，你好些了吗？”赵九找了一个空位做了下来，关切地看着小竹。

“无事。”小竹看着满桌的佳肴美馔，也没了胃口，只管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竹妹妹，少饮些，酒多伤身。”赵九有点担忧，忍不住开口。

“哦。”小竹应了一声，又继续喝着。

赵九如坐针毡，他看看老鬼，又瞥了一眼赤岭，自从他进来后，气氛明显就不对了。他低低地呼出一口气，又站了起来：“不打扰你们用餐，小生先行告辞了。”

老鬼点了点头，说了句不送，又埋头吃饭了。小竹依旧在喝酒，只有赤岭站了起来，送他到了客栈门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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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大夫了。”老鬼起身，认真地行了个礼。各人都有难处，难得是的有人还愿坚守本心。

三人出了安和堂，再回到广源客栈已是日暮时分。路上老鬼把他与赤岭在开封府的事同小竹说了，小竹亦把她在李家庄经历的事简短地说给他们听。没想到自神女墓分手后，才短短一段时间，大家的生活都如此精彩。

“那家人见状又请了我去，我才发现他两眼充血，眼眶深凹，面上潮红一片，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了。施针后，在他床前的几凳上我看见了一碟吃剩的落花生。询问他家人，只说是他自小爱吃的，才在时令上每日都备了一碟。落花生，味甘、微苦、性平，小儿多食，滞气难消。但成人不同，多食精暖阳壮，延年益寿。本是一味良药，为何这人吃完反而中了毒呢？我取了碟子，一颗一颗地尝过后，发现其中有两颗味辛，苦甘，性冷，但细看模样，却是与其他的毫无二致。只怕是有我所不知道的毒药与这落花生长得神似，而被他误食了下去，结果白白害他丢了性命。”

“既是如此，那你和涂三说清楚，也可洗脱你师傅的嫌疑。”小竹看他盯着桌上的落花生不说了，善意提醒道。

梁恒的手在老鬼的背上轻轻按了按，他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使年少的他看起来有些老气沉沉。他盯着“九凤困”许久，才听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让老鬼把衣服穿好。

“无用的。一则，涂四是当着家仆的面吃下了师傅的药。二则，当日没有人见过他吃过落花生，虽然他的死状和我那病人一致，但我苦无人证，又不能剖尸检验。说了，涂三也只当我是为师傅开脱罪责。”梁恒说着说着，又把眉头皱了起来。

“你那病人没有吃药就亡故，算是免了一场无妄之灾。”老鬼拍了拍梁恒的手臂，表示安慰。

“好了，现下你们也知道前因后果了。这些日子就别吃落花生了。最少，等师傅那得案子出了结果再吃。”梁恒嘱咐道。

梁恒见了，飞快地捡了起来，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舌尖浅尝了一下。

“怎么了？”三人皆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不就是几颗落花生嘛，都掉地上了，着人扫去就行了，怎么还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