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寒酸的莽汉，从他那破烂包袱里抖出一沓银票，掷在女子面前，每张皆是万两银。

女子哆嗦着从柜里翻出一张大通钱庄的银票，细细对比一番。

那日，商铺里进来一位汉子，身高八尺有余，黑面长髯，开口便指明要全京城最贵的豪宅，不论风水，不论房型。

当时是晌午十分，店里只有一位年轻女子。

西市有间名号为“天赐福邸”的牙行。

她惊恐万状地看着四分五裂的柜台，嘴唇颤抖，半日哼不出一个字来。

男人面上浮起怒容，大喝一声，抡起四尺长金背大刀，朝着女子的面门挥了过去。

劲风袭来，女子吓得花容失色。

从字迹到印刻，一模一样，这竟是真的。

砰地一声响，尘飞土扬。

刀并未落在她身上。

“够不够？”大汉哂笑，看货品般将女子从头扫到脚，姿色平平，身材尚可。

“就你这样的，买千余个绰绰有余。”

女子被他说得又羞又臊，却不敢反驳，这人是大主顾，若是能成交，牙行能抽取百分之三的佣金，够养活一竿子牙商好几年呢。

时值酷暑，烈日悬空，却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升天灵盖。

西市繁华热闹，人来人往，不过几日，东市也传遍了，如此，整个京城都晓得了程八虎这号人物。

程八虎买的宅子足占了大半个长兴坊，府内前后修建不过几年，当初屋主也是极用心的，亭台阁楼，雕梁画栋，兰香木绿。

但程八虎嫌弃，这些都是旁人用过的，晦气。

他将整座府邸夷为平地，斥巨资重新建造。

匠工们日夜不停，一个月后，长兴坊多了一座华丽的“程府”。

程八虎在京城安了家，从前的熟识都是丐帮中人，他自然不会请到府里做客，于是日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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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摆宴，命府里的下人到各权贵府上送贴。

初时并无人来，权贵府邸的门房粗略一看署名，随手扔了信，对送贴的家仆恶言相向，拒之门外。

程八虎得知这一情况，抬出一箱碎银，嘱咐家仆，凡是替他递信的人，每人二两银子，若是他们的家主来赴宴的，每人再领三两。

此招果然奏效，不出两日，程府门庭若市，筵席一团和乐，靡音绕梁。

程八虎为人豪爽，对结交的新友人阔气大方，日日请宴，邀歌姬作陪，送美婢、奇珍字画，珠光翠玉，皆价值千金。

权贵富商争相拜访，当中不乏王侯贵胄。

一时间，程八虎风头盛极。

自古江湖与朝廷泾渭分明，两不相干。

曾是丐帮头子的程八虎，短短数月，竟琵琶别抱，跻身京城上层社会。

江湖人震惊了。

十帮八派，不约而同传书武林之首——天门山庄庄主曹镇，要他主持公道，严查程八虎。

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江湖也有江湖的秩序。

天门山庄是众帮派推选出来的，秉持着惩恶扬善，锄强扶弱的宗旨，为天下人主持公道。

曹镇接了信，召山庄弟子前来商议。

有弟子不解：“师傅，程八虎辞去丐帮帮主之位，就已经是自由身，就算投身朝廷，也算不上做恶。”

曹镇沉沉看了一眼弟子，厉声道：“其一，他背弃江湖，投身朝廷，是为不忠。其二，他在京城奢靡荒淫，挥金如土，钱财来路不明，甚是可疑。你说，该不该查？该不该给丐帮一个交代？该不该给江湖帮派一个交代？”

曹镇年过半百，短髯白发，面目威严，弟子被这么一瞪，意识到失言，连连称是，低头不敢与师傅对视。

翌日，天门山庄派出两名弟子，分别是在山庄排名八、九的曹和、曹福兄弟。

两人又带了几名小徒，纵马扬鞭，直指京城。

半个月后，有人在京郊密林发现了几具尸体，面目全非，肢残骸缺，散发着阵阵恶臭。

那人凭着尸身上的衣物及玉牌，认出是天门山庄的人，连忙传信禀告庄主曹镇。

曹镇大怒，武林皆惊。

这事与程八虎绝对脱不了干系。

天门山庄首席大弟子许明煜亲自前往京城，缉拿程八虎。

许明煜前脚离庄，程八虎后脚便闭门谢客，无论何人上府，门童皆不开，只隔着门说程八爷重病卧榻不起。

算一算日子，许明煜这两日便该到了。

……

江湖中的事，虽偶有传言，但远不及杨敢说得细致，姑娘们听得出神。

“那后来呢？人真的是程八爷杀的？”

“程八爷的银子是怎么来的？我听说，他的府邸好大好气派，观景阁是玉石堆砌，溢彩华光，夏日珠帘低垂，遮阳蔽日，在阁里设宴摆席，饮琼浆玉液，看舞姿翩跹，好不畅快。”

杨敢听出她言语间的遗憾惋惜，笑着道：“我也不曾见过。听说他曾邀贵巷的芙姑娘入府，你们若是想知道，问她也就是了。”

“她啊。”姑娘撇嘴，不愿提姜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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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哎呀喊了一声，“你们怎么忘了，娇娇也去过啊。上次和姜芙一道去的，问她不就行了。”

“程八爷长什么样子？快说说。”

“坊间说他饮酒用犀玉杯，吃饭用的是象牙筷，是真的吗？”

姑娘们七嘴八舌，纷纷看向胡娇娇。

胡娇娇面色不自然，见众人的眼神都在她身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推脱说：“隔得远，我、我看不真切。你们干什么呀，都过去月余了，哪儿还记得，再说，我当时在屏风后为姜芙奏乐呢，你们想知道问她去，程八虎对她甚是喜爱，两人都滚一处去了。”

她们自然不会去，“你个没出息的，就不能跟姜芙学学。”

“都怪杨先生，这故事有头没尾的，我得惦记好一段时间了。”

杨敢笑笑，他也惦记呢。

众人又催着杨敢，再讲讲别的，厅中再次热闹起来。

......

月上柳梢，万籁俱寂。

永宁坊太平巷，巷窄路长，这里的宅屋有些年头了，斑驳的壁影沐浴在月光下，玄白交映，看起来有些阴森恐怖。

脚下的青灰石砖或有裂缝，或弯曲拱起。

“明明只有五十来年，却成了这般模样，豆腐渣啊。”

先帝刘牧治世时，永宁坊还是一片荒地。后来，被当时的某位宠臣看上，遣匠人筑瓦房，坊街讲究对称，布局工整，屋屋大小一致，户户相对而坐。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杨敢租着的那一间。

太平巷的尽头，蹲坐着一棵绿槐，枝丰叶茂，遮挡住了那扇小门。

邻居们的户型都是方方正正，唯有这一处宅子，不仅大门要窄上三分，怎么看都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

不然也不会这么便宜了。

时间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总还是有的。

房屋也一样啊。

虽说不能卖正常价，但想来半价是跑不了的。

当初介绍的牙子张了一张利嘴，“这屋子，构造独一无二，别出心裁，放眼京城，找不出第二家来。生活气息浓郁，街坊邻里热情洋溢，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好宅子到处有，好邻居可不是到处有的，你说是不是？还有啊，免费赠送您一株绿树，让您四季常青。只要您点头，拎包袱就能入住。”

的确别出心裁啊，挤成倒三角的宅子当真是找不出第二家；至于生活气息浓郁，鸡鸣五更，太平巷就开始吵吵嚷嚷，打孩子的、骂相公的，到了夜里方静下来；绿树，就是门前那棵，明明是天生天长的，怎么就成了送他的。

他囊中羞涩，只能选这儿了。

拨开树枝，推开门，是一小方空地，角落堆着好些枯枝杂物。

点了灯，屋里一下亮堂起来。

屋中摆设朴实无华，几样半旧的家具。

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走到床边开始脱衣服。

解系带，青灰长袍，再到白色的里衣，双手扶上裤头，他忽然停了动作，冷不丁说：“还不出来？”

四下安静，唯有灯芯嗞地响一声。

“再不出来，我可要脱裤子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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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剔的客人他们不是没见过，但如此为难人的，还是头一遭，又见女子非但不怒，反而越发殷勤，便猜到此人必定是财华横溢。

不出两日，西市都晓得“天赐府邸”来了位难缠的富户。

再者，今年她不知犯了哪路神仙，运气简直背到了极点，经她手成交的生意五根手指头都数得多来，掌柜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被扫地出门那是指日可待。

“大哥。”女子挤出笑意，邀请他入厢房细谈，备茶点心，殷勤周到。

三个月前还是盛夏。

“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您别介意。咱们牙行是京城里最大的一家，宅邸充足，您想要什么样的，只管提要求，什么样的我们都能找来。”

程八虎有意刁难她，茶淡了，点心凉了，待女子来回跑了数次，又挑剔说这茶具非金非玉，配不上他的身份，摔到女子面前，女子被溅了一身水，仍旧面带微笑。

过了些许时候，牙行陆陆续续有人回来。

她见来人面相粗鄙，粗布短衫，满脸尘土，不屑道：“你当买豆腐呢？臭要饭的，来我这儿吹什么牛皮。”

来人正是前丐帮帮主程八虎，年逾四十，虽说才能平平，但好歹是一帮之主，何时受过这等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