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屏障，老道士在九年前已经看过。这道屏障，是那条号称自囚昆仑的龙王爷筑起来的（注1），或者，可以叫做龙神屏障。

九年来，这道屏障，从无到有，气机越发恐怖摄人，立在那里，生灵见之，如见神圣。

然而，由神像而人，变得年轻了许多的老道，在替余生解了一桩难之后，落在山地上之后，已经一日一夜，未曾动过了。

紧挨着道人脚下的无名青山，离他四十九里处，是大名鼎鼎的昆仑山。

他的剑，在昨日早些时候，已经去而复返。

这道屏障存在的时间，不仅不能说漫长，相反，可以说很短暂。至今为止，不过九年。

阵壁上，无数玄弥符文隐匿、游走。

幽暗、深邃的气机铺天盖地，不可忽视，直击心神。

与初成当日相比，森严了无数倍。

这道屏障，虽是阵法构建，却借昆仑之力，用天地之巧，仿佛是仙主神王所造，竖立在天地之间，便是支撑大千宇宙的不朽神壁。沧桑、古旧、玄奥，恍惚间，已经存在了无尽岁月......

但其实，这道屏障并非无尽岁月前构建。

因此，老道神回之后，视线，曾经简单的落在这道龙神屏障上过。可惜，他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

其实，不用看，老道也知道，这道龙神阵法筑起之后，号称山脉坟场的昆仑（注2），再也没有丁点山脉回归。甚至，没有，哪怕是一粒尘土归来，落到昆仑。

龙神壁阵筑构九年，老道闭关九年，九年来，昆仑依然残破，却再也没有任何一点尘土回归。

注目望去，整个屏障，浩瀚无涯，无边无际。如大漠冲天，似沧海倒转。

他，还会继续看下去......

与此同时，夜色笼罩的司明山脉里，正握着元石修行的余生，体内，又产生了一缕紫金雾气。紫金雾气细如毫毛，却是由他体内占总量五十分之一的血气、元气、神念、丹海里的道韵等聚合、淬炼而成。

因此可以说，每一缕紫金雾气的产生，都意味着余生的道行，一下子不见了五十分之一。

不过，道行被熔炼，转化，消失不见，余生并不担心。

毕竟，每次紫金雾气产生后，余生的伤势都会在瞬间急剧好转，身体各项机能，比如胃壁的消化能力，比如丹田海的容量，也都在跟着改善、升华、蜕变。

甚至，体悟之下，思索之下，余生感觉，自己的神识、神念，丹海里流驻的道韵等，好像都更加精纯，凝练了。

真正让余生担心的是，紫金雾气的产生，会消耗他的气血、元气、神识等等。

目前为止，当然是血气亏空要严重一些。

不过，余生感觉，随着修行，下一步，或者便不只是血气亏空，而是元气、神识、道韵等的全面亏空。

到时，想要恢复、弥补，恐怕会很艰难，要耗费很多时间、资源。他的修行节奏，也会被迫打断。

只是，明知如此，余生却也没有更多办法。

或者，气血可以从“猎物”身上得到补充，元气可以靠元石，但精神的恢复，却有点麻烦......

而且，最关键的是，紫金雾气的产生，会消耗道韵。

上百个周天修炼，余生已经很清楚，他关元穴里的黑点，是由道韵演变而出，与他识海里的“本命太玄道源混沌经”相通，一直在进行道韵流转。

而每一次，他的丹海产生紫金雾气，黑点里的道韵都会清淡一些。

看来，想要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般提升修为，多少还是有些不太可能。

关键的是，自己现在真的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啊。

嗯，也不全对，起码，自己的上识海里，还有一本“本命太玄道源混沌经”。只是，师傅给的这个名字有些复杂，大概，叫道源经，或者本命道源经就可以了。

只是，这道源经，除了会吸收炼化道韵之外，好像也没有啥大用啊......

思索中，又一缕紫金雾气在余生的丹海里浮现出来。

余生因此收摄心神，更加仔细的体悟起紫金雾气的产生、消弭、坠落，体悟自身血气、元气的变化情况。

余生突然明了，紫金雾气的产生也好，道行的削弱也好，这其实可以看成是自己那本“本命道源经”演变的一种去芜存菁，夯筑根基的法门，一种道法修行的过程。

只是，这个过程在发生时有些突然，没有规律，又过于暴烈，不够和缓。

从长远来看，去芜存菁，夯筑道基，这当然是好事。

不过，站在此刻，却多少有点不合时宜。

一遍遍夯筑根基，余生的修为、体质、战力，当然会很强。但是，与此同时，余生的修法进度，毫无疑问，会被进一步拖慢。而他，本来就比别人慢了许多。

何况，时间不等人，余生的心里，有种不安的预感。

无论是化仙崖上的奉家铁骑，还是山顶上留下他们的四臂猴子，都在提醒道士，想要安安全全的走出眼前这座大山，以他现在的修为，大概，会很困难。

这很糟糕。

更糟糕的是，余生的脑子里，还有许多疑问，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可以怎么做。

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紫金雾气产生后，只在他的身体里停滞短暂时间，便会消失不见。

他希望，那种雾气多在他的身体里停滞一段时间。

最好，随着他的经脉运转，凝练功法，留在体内，而不是消失到关元穴里。这样，他的伤势一定会快速痊愈，他的体质，一定会飞速提升。

因为，事实已经一次又一次的说明，他的伤势，他的体质，甚至对元气的吸收炼化，都会在紫金雾气产生到消失之前的这一小段时间里，飞速升华，获得蜕变。

可惜，余生并没有留住紫金雾气的能力。

或者，那缕玄妙的雾气，必须遁走。

这里，有什么玄机呢？

余生的心脏跳动，仿佛捶鼓。又一枚元石在他的手中，化为残渣。同时，道士的身体内部，又一次，凝练出紫金雾气。

道士不知道，随着这一缕紫金雾气的产生，他先前鼓胀起来的肚子，已经彻底凹陷下去。

修行，极大促进他的消化能力，促进他对自己胃内血肉精气的吸收。

修行，使他快速耗尽肠胃内的食物。

这种消耗，让余生看起来仿佛又瘦了一些。确实，与初见纪筱筱时相比，此刻的道士，瘦骨嶙嶙，说是皮包骨头，毫不为过。

而这，只花了两天时间不到。

不过，尽管身上几乎没有剩下二两肉，道士的精神，却仿佛很圆满。

神识内视，看着坠落到关元穴黑影当中的紫金雾气，余生福至心灵，有了一丝玄弥的体悟。仿佛间，他在自己的关元穴深处，见到了一缕光，一尊神圣......

自己的穴道深处，另有乾坤？

会是什么呢？

以道行为养料，自己的穴道里，到底在酝酿什么东西呢，会是什么呢？

又为什么每次道行减少，都是五十分之一，不多不少呢？

五十分之一，这很有意思，经藏上有“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的记载，自己体内每次生成紫金雾气，道行遁去之数，刚好占一，留下四十九。

大衍大演，自己的穴道，到底会做何演化呢？

冥冥之中，或者，有所定数。

不过，余生来不及深思体悟其中变化。

因为，山顶上，有恐怖的撞击波动传出，有神通逸散开来的能量乱流，由上而下，浇灌在余生的识感里，将余生从修行当中，从这种探究和体悟之中，截取了出来。

余生睁眼，抬头。

然后，各种各样的东西便马不停蹄的往他的眼睛、耳朵等感识、知觉里钻，宛若怒涛，犹如狂沙。

最先进入他识感里的，是一道“闪电”，一道绿色闪电。

“闪电”并不粗大，快得，却有些过分，带着妖艳的绿光，狠狠朝山尖盘膝而坐的四臂猴子撞去。

猴子头顶，有一片诡异的云，夜色完全无法笼罩的云。

余生瞠目结舌，这是什么，天罚吗？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夹杂在恐怖的撞击声里，却异常清晰的传递到了他的耳朵内：“等你很久了。”

这个声音，余生多少有些熟悉。那时，这个声音的主人说，“两位毁了我的山，还是不要随便离开的好。”

然后，余生看见，猴子捏着印记的手臂，有两只已经松开了。

显然，猴子与那道绿色闪电，已经撞了一击，猴子的话语，在那一击之前，已经说了出去。

只是，它的攻击太快了，超过了声音的传播速度。

所以，巨大的能量乱流激醒余生之后，猴子的声音，才姗姗来迟，走到了余生耳朵里。

然后，猴子另外两只还捏着印法的手，抬了起来，狠狠击打在绿色闪电上，随后，落下，松开。

轰......

恐怖的撞击再次发生，这是神通的对抗，也是道则、力量的对抗。

漆黑的天宇下，能量四溢，带着各种迷离的光彩。元气躁动，道法神通余波混乱，震动山脉，引起山顶上各林木、石头、泥土等乱飞，直有种地动山摇，云乱天开的错觉。

余生起身，侧首，把一杆卷轴握在了手里，躲避头上坠落的乱石。

然后，他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从那道并不巨大，尺余米长的绿色“闪电”里传过来，“你算计我？”

一道有生命的“闪电”？

余生来不及思索，就在四臂雪猿尚捏着法印的另外两只大手击中“绿色闪电”的时候，四臂雪猿头上的劫云里，竟然跟着落下一道闪电。

那闪电带着一种惨烈的白色，咔嚓一声，竟然不是落在猴子头上，而是落在“绿色闪电”之上。

然后，余生发现，那米余长的“闪电”，并不是闪电。而是一尊速度快到极致的兽修士，一条蛇。

原来，四臂雪猿头上的劫云，并不全是它猴子的劫，而是它利用天赋神通，因势利导，顺势设下的陷坑。

原来，它枯坐数日，并非真的是修行突破了，而是佯装突破，设下险境，借此引来、算计速度比它快更多的“绿色闪电”。

绿蛇当然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可惜它意识到的时候，毕竟晚了。

不过，这座山，准确的讲，这座山半腰处的碧潭，终究曾经是它的家，无论如何，它总该把失去的东西找回来。

而且，它被迫抛弃洞府，从碧潭出逃，选择栖居在百余里开外，并非是随意而为。这个距离，正好是它能把自己天赋神通“蛇行”发挥到最大程度的距离。

为了这次袭击，它已经准备了很久。

从三年前四臂雪猿赶走它，准备杀灭它，被它利用速度脱逃之后，就一直在准备了。

它，很懂得骚扰、隐忍，和等待的意义。

可惜，三年多的准备，百余里外就开始的攻击，它却还是着了四臂雪猿的道。它虽然借“蛇行”神通撞碎了四臂猴子的四只手臂，但它没想到，猴子头上的劫，并不是它以为的劫。

那多云，或者有境界突破引来的天罚。但却一定不是天罚，起码，不全是天罚。那么，那便不是猴子的劫，而是它的劫。

所以，惨白的闪电，从劫云里落下，溅在它身上的时候，它受伤了。

这一击，将一串血滴从它的身上带走。

血滴落下，带着迷蒙的光彩，透着汹涌的气息，在脱离碧绿蛇身的瞬间，居然快速变大，由雨滴大小变成瓢泼大雨，拳头大小，西瓜大小......

最终，数滴米粒大小的蛇血，居然仿佛天河决堤一般，倾天倒下，坠往四条手臂都因为剧烈撞击而暂时垂落下来的四臂雪猿。

#注1：见第11，第22等章。

#注2：见第1章。

一日一夜里，他的视线，基本只落在昆仑境上空的九颗大星上。

准确的讲，老道的视线，落在了最先挤破空间，降临到这方世界的那颗大星上。他，已经盯着那颗大星看了一天一夜了。

那么，这个阵便不是为了囚龙，起码，不只是为了囚龙......

老道很清楚，若不论筑壁之人的身份，或者，在昆仑筑起阵壁，真正的原因，只是为了锁昆仑，根本没有什么“败龙回归，自囚昆仑”......

离司明山数百上千万里遥远的无名青山上，把自己摆在破庙神龛上的昆仑老道人，在昨日余生推出匣中宝剑之后，从道悟里彻底醒转过来，步步玄机，落在了庙前的山地上。

那么，锁住昆仑的，当然，不是他希望的那条龙。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但是，八百年来，昆仑老道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遗憾。所以，他的视线只在开始时简单落在四十九里处那浩瀚无垠的龙神壁障上，而后，便移转开去，不在多顾。

可惜，此刻，古史闻名的昆仑山，已经看不见了，被一道阵法构建的屏障，遮蔽住了。

这道屏障，给人一种上承九天，下接幽冥的感觉。如此之大，把整个昆仑境都包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