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彦耳力不差，听得谢老太太拐杖轻磕地面，低声责问刘氏：“老大媳妇，我叫你照拂小六儿，你居然做成这般？！你素日为人我虽也知道，本以为你不过是懒怠疏忽些，谁想你对侄儿这般刻薄……你这作为，配做长房长媳么？！”

一声钝响，想是刘氏跪倒在地，声音慌乱心虚：“母亲息怒，媳妇虽有错，却不是有心。媳妇平日得管一家子的事情，再说小六儿已是大人，婶侄之间总得避嫌；本想着小六儿身体底子好，只要静养少打扰他便好，谁想那些底下奴才偷懒耍奸，这般对待他……”

从未有过的恐慌陡然攫住萧彦的心脏——他尽量冷静地走到床前，不顾清晰可闻的臭味，修长手指轻轻撩起床帐。

压实的褥子上，一床薄薄单色旧棉被。谢承泽躺在其中，昏睡未醒，头发早在枕上乱成一团，睡梦中皱着眉头，显然极不舒服。萧彦屏住的气终于微松——最糟的情形没发生，谢承泽还活着。

床帐胡乱垂落，冷清帐下几乎悄然无声，好似没有生人气息一般。

片刻之后，屋内的谢老太太倒抽一口冷气，却也并未大声；接着他们走出屏风，谢老太太在客厅坐下。

萧彦立在床前，心如刀绞。

他不忍吵醒谢承泽，放下床帐，走到门口，深吸一口凛冽北风，以此强行令自己冷静。

“这些话回头再说，二殿下还在外面！”谢桓气恨恨打断她的话：“蠢妇！你自己做的事，便由你去回二殿下的话！”

谢老太太面露疑惑，刘氏心知肚明，不敢接话，只有谢桓仍尴尬强笑：“承泽的伤原本就严重，回程路途颠簸，不巧加重了伤势，也是有的，并非全是我们照顾不周的原因。”

萧彦怒到极致，不想多话，只让开位置，示意他们亲眼去看屋内情形。

萧彦听到此处，便重新走进去：“承泽模样诸位都已见了，不必多说。若不是他身边两个孩子前来告知，本王至今不知谢家如此对待战场立功之人。之前承泽因北境之功，已晋了校尉，此次锦川水战又救下本王，君父虽未正式封赏，已口谕要给他中郎将之衔。苛待立功伤员，已不是你谢家家事，而是有律法管着。”

他冷淡看向刘氏：“你既是当家主妇，本王明日知会刑部，便以你是问。”

冷风从他背后袭进屋内。

随后看向走来的谢家三人，淡淡发问：“当时承泽受伤，本王府里医者和谢大帅麾下军医都说，他的伤势虽重、但只要好生将养便有望复原。本王返回首阳之前与承泽辞别，那时他虽未恢复、卧床休养，却也神采奕奕——怎地今日再见，他却瘫倒在床、无人问津？！谢家便是如此对待战场负伤子弟的？！”

谢老太太的婢女机灵，忙去倒水，谁知茶壶里倒出的茶水却飘着冰片。刘氏忙不迭喊人烧水，一叠声张罗起来。

谢桓惭愧慌乱地絮絮叨叨，谢老太太拄着拐杖走过去，叹道：“承泽，祖母年老无用，让你受委屈了。”

谢承泽听由他们自顾自说话，眼神空洞，木然盯着床帐顶上的积灰，一言不发。

萧彦站在正厅没动。

这一世他已成就不少：荡清北境草原边部作乱，与北境三城结下同袍交情；彻查南境戴氏，修筑堤坝，赢得南境官民人望。如今他已是品阶最高的皇子，不仅刑部向心，连御史台也默不反对。只要不行差踏错，便有足够把握与嫡皇子萧竟争夺储位。

——只要不行差踏错。无广告网am~w~w.

接下来，再按照良妃的张罗，娶一位高门清贵之女入府，与首阳古老世家们拉近关系，短板便也得以补齐。

——凭他的手段，皇位必在囊中。

他今日急访谢家，察觉谢承泽困境，不惜得罪谢氏当家人——这些足以令外人诚心称赞恭王不忘战场恩义。做到这份上，他只要再与谢承泽嘘寒问暖几句，便可心安理得地离去。

寒风持续地钻进袍领，一转身，零散雪花忽然飘上嘴唇。

一瞬间，他回想起前世临死，已功成名就的谢承泽闯进皇陵，递与他的那壶微暖的酒——那时唇边，是谢承泽怀中的体温。

他记得方才灭顶般的恐慌：若是谢承泽死了，这一生他该如何？！

萧彦终于醒悟，摇头自嘲：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自己这般贪婪，即便重活一次，却还是分不清什么最重要，兜兜转转，让所爱之人受苦至今。

乐孟见他低头怔怔未语，正在一旁不知该怎么办，却见自家主子忽然抬头，眼神清明，忙凑过去小声请示：“殿下，咱们再待一会还是回去？”

却见萧彦竖起一根指头示意他不要多话，指指外面，作了个从前在战场上用过的手势，意思是令他开道。

乐孟并不明白为何在谢家院子里用这个手势，但对主子的话立即执行，点头而去：“乐季在院外，还有两个兄弟在门口。”

听得院内争吵动静，院子里当差的婢女们纷纷慌忙跑进来，生火的生火，打扫的打扫。

萧彦视若无睹，再次转过屏风，走到谢承泽的床榻边站定：“承泽，我来迟了。”

这里所有人从未听过恭王如此温柔的语气，且他也并未以尊位自称，不由一愣。

一直形如朽木的谢承泽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枕上转脸，看清是他，立即向内侧转过去，双臂捂在自己头脸，不叫他看见自己这般邋遢狼狈。

谢桓忙呵斥：“二殿下特意来探看你，怎可如此无礼！”

萧彦一笑，灰尘飘浮的冷清陋室内忽如春来，开满一树桃花。偷眼看他的婢女们都忘了手上的活计。

他笑道：“不打紧，我与承泽之间不讲这些虚礼。”说着，俯身去掰谢承泽捂脸的手臂，哄小孩子一般：“乖，是我呀。”

谢桓张口结舌。

谢承泽牙齿咬得咯咯响，宁死不肯松手，萧彦便起身对谢家人笑道：“请你们能否先去前厅回避，容本王与承泽说说话？”

谢老太太总算看出哪里不对劲，终于怒道：“恭王，你这是何意？！怎可如此轻薄我谢家子弟？！”

“本王轻薄他不可以，”萧彦冷森森道：“你们自家糟践他就可以？！若不是本王今日来此，再拖几日，他不知如何下场！老太太，您不如趁此当口，想想今日如何善了？”

谢老太太气得直喘气，拄着拐杖直起腰板：“我谢家三朝将门，岂能容你上门来狎昵？！便是奏到圣上跟前，老身也有理！”

谢桓见母亲威势，正要就势逐客，却被萧彦一眼杀气所慑，没张开口。

萧彦却丝毫不见恼怒，反而从容一掀袍裾，在谢承泽榻边优雅而坐，笑道：“老太太，本王可不是与你家承泽狎昵，”他看一眼谢承泽，后者仍遮着脸面：“——本王是与他，两情相悦。”

“你——”谢老太太噎得一口气只上来半口，婢女慌忙扶着坐下。

刘氏掩面，只念菩萨。谢桓大张着嘴，半晌憋出一句：“恭王，你此言当真？！” m..coma

满屋子人只见恭王殿下笑得春风拂面，深情款款看向榻上又脏又臭的六少爷，仿佛看着昔日英俊勇武的少年郎君，眼角无限风情：“自然是真，本王与承泽心意相通，他早已将终身相托。你说也不是，承泽？”

谢桓摘了官帽，瞪大了眼：“承泽，你这辈子若还想认谢家，认你身故的父母，你就好好说一句——到底是不是？！”

满屋子人都安静下来，等着谢承泽开口回答。

屏风后传来低哑咳嗽声。

刘氏如同听见救赎梵音一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到榻边挂起床帐，不嫌脏臭也不提避嫌：“小六儿，我的儿，你可好些？”

刘氏抬眼，见面前皇子身着深紫掐金亲王服制，显得挺拔身姿鹤形螂势，果然如人人评价那般、俊美非常——只是那一双妙目无情地看向自己，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刘氏一阵胆寒，当即本能地推脱：“我个深宅妇人何错之有？！凭什么刑部来追究我？！都是我家老爷授意这么做的！”

宽大的黄梨木床，应是承泽母亲当年的贵重嫁妆，可见床架雕花纹路繁复精致，却因岁月久远且疏于清洁而积塞了一层陈年油灰，斑斑驳驳，不见本色；墨绿帐幔倒是颜色尚新，而布料却明显是劣等货色，帐钩已现锈迹。

谢桓原本只想用她糊弄应付走恭王，不想恭王却言语强势，而自己婆娘更如此不经吓唬——宅内之事本就说不清楚，外人不会拿她一个妇人上纲上线；但自己可是在朝为官，于公于私，故意苛待负伤侄儿都不是小罪名——不由跌脚大骂：“你胡说甚么？！我何曾授意你虐待侄儿，都是你心窄容不得人，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我也不知侄儿被你耽误至此！”

刘氏对自己丈夫德行再清楚不过，在萧彦目光所迫下，越是见谢桓撇清自身、越是恐慌地咬死不放，索性大哭起来：“明明是你说，小六儿总归已是废人、对谢家无益，没了他，三房留下的财产便名正言顺由大房接管……不，充至公中。我这才……”

谢老太太已听得按住自己太阳穴，拐杖猛扣地面：“住口！”

他身边放着一个铜盆，里面却是空的。萧彦伸手进被子里略略一探——褥子湿透：瘫倒的人无力自理，又没人服侍，他自然无奈只能尿在床上——来的路上，多吉惭愧地告诉萧彦：“我们在院子里，怎么喊也叫不来人。我使出吃奶的劲也抬不动大哥哥，只能给他垫尿盆，大哥哥就尽量不吃饭不喝水，呜呜……”

谢承泽气息微弱地睡着，睫毛投下两小片阴影，仍看得出眼窝凹陷、下巴突尖——不过一月未见，竟瘦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