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照在那人脸上，蓬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张瘦骨嶙峋的苍老面孔。右脸上有一块墨色瘢痕，笔画连贯成一个醒目的“囚”字，那是黥面，也即是在脸上刻字染墨的一种刑罚，所留下的印记。

而这瘢痕旁边本该是鼻子的地方，已经毫无起伏，变成了露着痂块骨茬的黑洞洞一片，这是劓刑，也即是一种削掉鼻子的刑罚的结果。

于是时间倏忽而过，转眼便到了又一年的夏季。

这半年里，陆续发生了许多事情。如若放眼个人生死，也许被记住被谈论的是，灾祸频仍，路边的死尸多了起来。村庄里青壮年少了很多，他们要不是被秦令征调走了，要不就自己逃跑加入了各路起义军中。

草长莺飞的春也在一片柳绿花红中渐渐走远。

如同在拖一滩死肉。

他真的有些怕了。

怕权势到手还没焐热，就被人夺了去，他决意要加快登上顶峰的脚步。

他的眼珠子似乎不会动了，只剩下呆滞。然而手脚还在颤，好像是机械性地恐惧已经深入肌理，成为一种习惯。

潮湿的牢室内，一条模糊的人形躺在地上。他浑身血痕和灰土交错在衣服上，汇成件发散着腐臭血腥味儿的破布堆，手脚瘦瘦长长地延展，骨头突出。整个人仰面躺在地上，只胸腹处间或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一阵叮啷的铁链声响起，地上的人形仓皇地抖动起来，似乎是在惧怕。随后囚室内便进来两个狱卒，熟练地打开囚室的门将铁链拴在那人脖子和双手上，也不管他如何，直接便拖着往外走。

谁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姑且称之为“人”的生物，与半年前丰神俊朗指点朝堂的左丞相大人划上等号。

可他，确实是李斯。

大秦前左丞相，三公其一，文臣之首的李斯。

首先，就从李斯开始。

哗啦——

水珠子滴滴答答地沿着头发和衣领往下滴，等落到地上的时候纯净的水已经变成了红黑色。

李斯打了个激灵，猛地一抬头，那双浑噩的眼睛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愣愣地落到了赵高的身上。

“李斯，尔等宵小欺瞒圣上与陈胜吴广贼匪勾结，妄图分土称王，大逆不道，你可认罪？！”阎乐眉鬓耸立，断然大喝。

李斯的目光向赵高那里只看了一眼，便又害怕似地缩了回来，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口中讷讷发出蚊虫样的声音：“认……认……”

从上书陈清的想法破灭之后，这后续的几个月里，李斯遭受了无数折磨。

赵高命人一遍遍地问罪，只要是不承认，随之而来的就是各种殴打和刑罚。所以在无数折磨之后，李斯已经习惯反射一样了，不管再安在他身上什么罪名，他都会认下。

只为了能苟延残喘地活着，只为了能少挨一次鞭打。

赵高玩味地看向李斯，看到他目光躲躲闪闪地如同鼠辈，一时间又有些感慨。

这样的情形，他也看了不少次了。从李斯最开始的刚硬不从，到后来的畏畏缩缩，也不过数月而已。

李斯早就招认了，但赵高一直也没有让其认罪画押，就是为了多看几次这位昔日丞相的惨状，以满足某种不可告人的变态心理。

本来还想再玩一阵子，但眼下局势不明，还是尽早处理算了。

赵高对此无不遗憾。

他看着已经没有人样的挂着的李斯，忽然想到了个好主意。

阎乐颇有眼色地为其送上帕子，然后搬来椅子让赵高坐下，随后向着室内的一个黑壮大汉一使眼色。

那人瞬间了然，端了碗水便向着死活不知的李斯泼了去。

叮当作响的锁链从囚室一路响到刑讯室里，烧红的烙铁在火盆中冒着红光，各种森意凛然的刑具分布于其间，几个专掌行刑的狱卒早就光着膀子站在一旁，等待着又一轮审讯的开始。

李斯被粗暴地绑缚于木架之上，手脚俱都捆了起来，松软无力地往下垂着，一颗脑袋也低低地耷拉下来，下巴正磕在脖颈处。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反应，像是死了一般。

冰寒刺骨的冬天盘桓数月后便离开了。

七月本就热得很，再加上刑讯室里还有火盆等物，一干人等只一会儿便汗流浃背。但他们目光灼灼地看着门口，似是在等人来，无人言语。

吱嘎一声响之后，阎乐的面孔先出现了，但他只是略微露出一面，推开了们之后，紧接着便闪身到一旁，让赵高先进了来。

甫一进入，赵高便掩住了鼻息，眉头蹙了蹙。室内热气蒸腾，众人的汗味不说，再加上李斯身上传来的腐臭味道，端的是一股子难闻。

如果从大局来说，那便是烽火四起。

各路反王诸侯林立，大战小战不断，今日你举旗，明日他登场。对于胡亥来说，这些都是“盗匪”，但赵高心里清楚并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