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又开始飘起小雪，无声地落在小径之上，与越来越远的疆场仿佛两个世界。

陈胜累了。

败局已现。

陈胜身侧有一员将领名为吕臣，是最初追随陈胜的那批人，对其极为信服忠心。

他在城楼之上，看到秦军攻如锐剑，无往不利。己方兵力本就薄弱，厮杀这一场之后，更显凋零。

城中还留有几员将领，吕臣也在其中，等待着最后分出胜负之时收拢残军，然后再赶上陈胜。同时也为了让城破得再晚一些，城内有将领，便能定人心。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胜见事已至此，也没有再多言语，只是寂寥地看着那些归入自己义军中的兵卒。

他两条胳膊略微有些肿胀，当时杀人的戾气褪去之后，整个人就有些萎靡不振，于是靠在马车厢的窗壁上，闭上眼睛假寐。

陈胜终于还是妥协了，他坐上了一辆马车，由庄贾驾车，向城外而去。

一支小队在陈胜左右护佑，送他出城。

然而就算是闭上眼睛，那些喊杀声与血糊的看不清的面孔都纷至沓来，就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形如鬼魅。

纷扰不得安宁。

然而这样的浅睡也并未持续很久，随着喊杀声响起，他又被惊醒。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像是烈烈灼烧的焰火，被洪流瞬间扑灭。

不过很快他便没有了犹疑的时间，因为双方的厮杀陷入了僵局，剩下的卫兵赶来催促着庄贾快些走。

更有一员卫兵见马蹄移动得慢，一剑柄拍上了马屁股。

马儿唏律律鸣叫一声，奋起四蹄快速前奔。

庄贾见势就驾起车来，在卫兵的保护下向小径深处而去。

雪下得更大了，天色暗了下来，四周都是寂静，只有马蹄声在空旷的荒野响荡，悚然又悲凉。雪如鹅毛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于目光所及之处。

北风摧折万物，天地一片苍茫。

风雪交集，吹刮得厉害，天色又很是暗沉，不见五指。

人困马乏之中，那辆遥遥在前奔驰的马车，渐渐没了踪迹。

庄贾带着陈胜，在卫兵们的眼中消失了。

“庄贾，这是哪儿？”陈胜迷迷糊糊地开口，他在马车里颠簸得跌跌撞撞不安稳，意识时而清晰时而糊涂，好像处于睡梦与现实的交界地带。

然而庄贾没有回答。

陈胜不以为意，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太小了。他从倚靠着的车壁上微微挪动了点，然而随之而来的就是全身的酸痛，还有模糊的视野。

果然，似是白日里那场战阵上的厮杀过了头，再加上惊悸心绪和风雪天气，导致身体不是很好。

约莫是有些发烧。

他还试图再挪动一点，就见眼前门帘被一把掀开，朔风裹挟着雪片飘飞进来。

庄贾目光灼灼地蹲在马车厢的边上，他迅速探身进内，右手忽地从背后挪至胸前，而他的手中，正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未等陈胜看清，庄贾便欺身向前，刀光顿显后霎时刺入了陈胜的心口！

噗呲——

冰寒的刀穿透皮肉的声音略显沉闷，初始还有些障碍，然后便顺畅地深入了血肉之中。

陈胜惊愕地瞪着眼前人，毫无预料的刺杀令他猝不及防。

拼尽力气握住庄贾拿刀的手，陈胜试图将其往外推，却发觉自己已经动弹不得。绵软无力的躯体，刀入心口的疼痛与被朋友背叛的心痛汇合，只余下躯体渐渐冰凉。

“为……为什么？”陈胜颤声问道。

面前的庄贾始终沉默不语，见陈胜诧异与惊恶的眼神，他将头别了过去。

直到陈胜的手越来越无力，最后垂了下来，庄贾才轻声道：“我老娘……被砍了一只手……他们扣住了她……对不起……”

庄贾喃喃道：“我不想的……我没办法……”

打了一个冷颤，庄贾的记忆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黑色的夜晚。他被章邯军的斥候抓住，随即被送入营帐审问。而幕僚知道了他的身份后立即有了主意，既然与陈胜同村同邻，不如安做个暗子，趁其不备杀掉陈胜。

庄贾不想这样。

但当自己老娘被章邯面不改色地斩下一只手时，那似乎从魂灵中发出的疼痛喊叫深深地烙印进了庄贾的记忆中。

他痛哭流涕地应承了下来，答应一定会杀死陈胜来换老娘活命。

见庄贾开了窍，章邯哈哈大笑，又许其高官厚位。只要杀掉陈胜，一切荣华富贵都唾手可得。

名利与恐惧，是人性中的毒药。

于是在利惧交织的压力之下，庄贾就独自驾车来到了陈县，暗中蛰伏，直到今日才得来机会。

雪花被卷进来一团又一团，马车里很是冰冷。庄贾的脸上没了血色，手中也渐渐没了知觉。

许久之后，庄贾终于转过头来，看着眼前的一幕。

陈胜的眸子彻底没了神采。

他的手完全地垂了下去，身体变得和风和雪一样地冰凉。

再无声息。

陈胜见此，便急促向前，跟正在赶车的庄贾耳语了一番，让他快马加鞭。

庄贾不住点头，然而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很快。他牵着马缰绳，似乎有些犹疑。

向窗外探去，原来是秦军斥候发现了欲要逃走的这支小队，便发了信号通知己方来人追截。两方人马初遇，便厮打起来。

这时候秦军并不知道马车中的人是陈胜，他们见车边有一支看起来训练有素的卫兵护佑，也猜出了这人大约身份地位不凡。所以便起了建功劳的心思，想要捉拿住马车中的人，以便多升几级。

陈胜被掩护着匆匆返回了城中。

陈胜顿觉不妙。

他悄悄把头又缩了回去，眼下追兵不多，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信息，不然定然会引来更多人，那就麻烦了。

恰好此时卫兵小队的队长见形势不妙，也迅速做出了决策。他命小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与秦军追击者缠斗以拖延时间，另一部分则护佑自家大王远走。

眼见颓败已定，吕臣极力劝说陈胜早做打算。

比如，尽快从暗门出城，保存剩余力量，休养生息后以图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