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弟弟蒙毅从小天资聪颖，能言善武。此时失去眼睛和舌头，这比让他死了还要痛苦。

苦涩如卷动山海的涌水，将已经千疮百孔的心房击打得支离破碎。

分辨不清真实与虚幻的边界。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子荒谬绝伦的愕然。

当巨大的痛苦涌来时，人最先感知到的是没有感知。就如此刻的他，整个脑袋里嗡嗡作响。

蒙恬想要扯动嘴角，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面色苍白的蒙恬像是处在一处水波造就的隔膜里，被包裹同时隔绝外界。过了一会儿，又像是过了沧海桑田般的无数岁月，他才隐隐听得耳边茅甲的声音，失了的半条魂魄回归躯壳。

他失焦的眼神渐渐清晰，汇聚到面前焦急的茅甲的面孔上，嘴唇嗫嚅：“蒙毅……他……我弟弟……”

赵高，是赵高！

这位向来于千军万马前镇定自若的将军，终究乱了心志。

茅甲却从这只言片语中明白了蒙恬的意思，他紧紧握住栏杆将脸凑近：“活着哩，活着哩，俺听说还活着哩！”

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如何破局？

蒙恬心中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更甚，他坐倒在地，目中都是疲惫。

慌乱的表述，却似舌头打架失了灵。

只是片刻，蒙恬的脑中早就刮过了一阵风暴。他的手忽地抓住栏杆，胳膊借力将身子带起。

勉力起身之后，蒙恬郑重地整理了衣襟，然后面向茅甲，双手抱拳躬身行了一礼。

茅甲慌乱起来，把手插进栏杆缝隙里试图扶起蒙毅：“将军，将军这是作甚？折煞俺了！”

蒙恬却迟迟未曾起身，任由茅甲扯动自己的衣袖也不动，直到再抬首，目光凝重：“茅甲，我有一事相求。”

“有事将军说便是！”茅甲连连作揖，不知所措。

蒙恬支起身，沉声道：“我想请求你，去送一封信。”

茅甲愣了一下，他不明白已经是阶下囚的蒙恬还能向谁送信。但看着那双期盼又隐忍的眼睛，茅甲还是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

在茅甲点头的一刻，蒙恬似是做了某种决断。

他快速地扯出一截白色里衣，而后用力向外一扯。

刺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茅甲心惊地看去，那块布料已经被蒙恬攥在了手里。

而后他盘腿在地，将布料平放膝盖，右手食指伸进嘴中狠狠一咬。

柔嫩的皮肤被尖利的牙齿划破，细密血珠沿着脉络外涌。

蒙恬目聚神凝，右手上提，审视片刻后，在白布上写了起来。

他竟是要写一封血书！

昏黄的灯盏下，晦暗的牢房内，蒙恬以血代墨，以指代笔，写着不停。

茅甲在牢房外守门，心惊胆战的同时又很是好奇。

他知道送这封信会有危险，可是那人是蒙将军啊，自己又怎么能背信弃义。

时间快速流逝，当灯光摇摇晃晃，灯油又要燃尽时，那封信终于写成。

蒙恬将其递给茅甲，对着他耳语一番。

茅甲小心翼翼地接过血书，双目瞪大，后又连连点头。

他带着这封重要的信，走出了咸阳狱。

是夜。

天阴无月，夜色浓浓。

当啷——

一声清脆的响动，在寂静的夜半如此清晰。

李斯家的门房打着哈欠，提着灯笼睡意惺忪地朝声音的来处探查而去。

片刻后，他从后门的墙壁角捡起一团裹着石子的白布，翻开来，霎时被吓得清醒。

石子外头包着的，赫然是一封血书。

绝不会，任人鱼肉。

坐以待毙，不是他蒙恬的性格。

然而茫然之后又冒出可燎原的怒火，他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眼下，又能做什么呢？

蒙恬怔愣地摔坐到地上。

李斯已然在朝臣中冠首，而赵高这次的行为，更像是在彰显自身的得势。他们二人紧密地言行，恰似一个信号。

一个，要给稳定了十年的大秦帝国带来巨变的信号。

蒙家已经身处漩涡之中，蒙恬深知此番大抵是难以善终，但就算是死，他也要做些什么再死。

蒙恬整个人如同木化，先前的打算与分析，都被抛诸脑后。

“将军，将军！”茅甲又急又怕，连声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