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日升月落，那盏曾经照着咸阳也照着上郡，照着英裳也照着扶苏的弯月，已经慢慢变得趋于圆满。

而所经过城镇的人所说的语言，也跟咸阳的官语越来越接近。

一座又一座城池，一条又一条小径，一个又一个黑夜与白昼。

颠簸的旅程中，荷衣早已变了模样。

模糊的意识中只剩下往前走的念头，如同一根细长的丝线，牵引着身体行动。

别的，早已湮没。

“呜喵——”乌云的叫声更显枯槁，嗓子里都是干涸。

荷衣听到这声熟悉的猫叫，隔了一阵子，才愣愣地低下头，习惯性地扯出一个笑来。

荷衣想要去见始皇帝的车驾。

马儿打着响鼻，踢踢踏踏地走在路上。

认识白雪的人，大抵已经识不出这匹曾经精神奕奕的千里马来了。此时的白马已经全身浮着灰黑色的尘土，鬃毛凌乱打结，硕大的马眼睛里似乎也跟荷衣一样，只剩下一股支撑着前行的劲头。

她怀抱着信件，还在一路向着东巡的队伍追赶。

然而休憩的间隙，她也曾听到过一些消息，一些令人不安的不知真假的消息。

有人说，咸阳城里前段时间有匪徒出现，杀了外出的夫人与小公主。也有人说，蒙恬将军犯了罪行入狱，即将被押送带回咸阳。

只是，那更像是人手操纵的偶人一般，关节都带着僵硬，没有生气。

所以，不能停留。

要走，要去找陛下。

要快。

星夜行程只为了一道希望，荷衣已经走了很久，直到现在。

日光刺目，照得眼睛前面白茫茫一片。

远处隆隆作响，似有雷阵。然而抬头，依然是万里无云，烈日当空，碧空如洗。

没有雷雨，没有狂风。

那这声音是……

荷衣晕眩的脑袋里突然被敲击了一般，霎时劈开层层迷雾，露出清明。

这是，车队！

是人数众多的车队，车辚辚马萧萧，才有这番景象。

一杆黑色旌旗远显露出尖顶，荷衣擦了擦眼睛，看到了上面金丝绣线描摹出的大字——秦。

滚滚烟尘升起，车马声音越来越近。

执掌的黑旗，开道的侍卫，前后漫长的的车队。

真的是始皇帝的东巡队伍！

荷衣呼吸急促，看着浩浩荡荡的人马离自己越来越近，握着缰绳的手心生出汗来。

她慌乱地把包袱从背上取下来，整个人也艰难地抱着马脖子，从从马背上落到地面。

包袱被放置到了地上，荷衣颤着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视线牢牢地缠在了前方。

包袱里鼓动，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头来。

似乎是被车队产生的巨大声响所震，乌云从包袱里钻了出来，嗖地一下跑到路边的草丛里躲了起来。

荷衣的眼睛里只剩下了眼前的车驾，那是她为公子伸冤的唯一希望。专注之下，根本未曾注意到乌云的举动。

队伍越来越近。

直到——

“前面何人？此乃天子车驾，速速避让！”侍卫官响亮的呼和声响起，伴随着的是数道刀剑出鞘的唰唰声。

荷衣踉跄着奔去，距离最前面的侍卫长剑只有一臂距离，她跪倒在地，嘶哑的喉咙里声带震颤：“奴婢是长公子贴身侍女陈荷衣，携长公子手书信件，求见陛下！”

音如泣血，穿行着传了很远。

她枯瘦的手中，往上呈着一个木匣子。

侍卫打量着眼前这个乞丐一样的女子，面露狐疑。

始皇帝的马车上，赵高朝旁边招来一个内侍：“何事喧闹？”

内侍还未作答，一个侍卫穿行而来：“中车府令，有一女子拦路，自称长公子贴身婢女陈荷衣，有公子手书上呈陛下。”

赵高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他从车驾上跳下来虎步前行：“带我去看看。”

侍卫恭敬领命。

还未近前，赵高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女人。

一身脏乱，双手颤颤巍巍，看不清面目。

“抬起头来。”赵高指着跪在地上的人说道。

荷衣抬头，看见认识的赵高，不禁激动起来膝步往前：“赵大人，赵大人，奴婢是荷衣！”

赵高眯缝起眼睛，仔细瞧看了一番，这才辨认出来。

还真是荷衣。

那，所谓的手书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求盗壹这个混蛋没把事情做干净？万一扶苏真有什么书信涉及到此次圣旨时间，说不准朝里那班子大臣还会再惹风波。

这女人，得除掉。

赵高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荷衣，杀意顿起。

荷衣便不再停歇，又踏上了行程。

她不知道究竟怎么了，她只是想到，公子知道了这些，又该会怎样地万念俱灰。

初始听闻这些事情时，荷衣正在一个茶棚里。温水入喉却是全身冰冷，血液几乎都要冰冻。她暗暗地掐住手掌的虎口，让自己不至于昏厥。

这一切都太让人意外，匪夷所思。

灼烧的烈日像是悬在头顶，永恒不坠。

荷衣想起宜春宫里的日子，那些有夫人和安歌、嘉树在的时候，那些无忧无虑的安宁与静好。

现在，一切都变了。

然而没有扶苏的消息，即便蒙恬入狱之事已经传遍，依然无人知晓长公子境地如何。

原本圆鼓鼓的脸颊凹陷下去，颧骨耸出来，像是支撑着脸上面皮的木偶支架。双目失了神采，黑色的眼圈诉说着无数不眠的夜晚。而凌乱的发丝还是偶尔垂落肩头，又被细瘦的手指绕到脑后。

这是个风尘仆仆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