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对皇甫秀山一笑，“我爹又要娶妾了，好给他生儿子。也不知谁能给他生出个副将军来……”

马不坡是个很严格的人，他说不要求自己的儿子很是优秀，但必须能担起西南军副将军的大任。然而这副将军若想在西南军中、在整个西南地界拥有明确的权力，这个人就必须优秀才行。

大正王朝建立以后，当时的皇帝为了安抚西南诸寨，给了马家封号，之所以未能世袭，据说是马家先祖拒绝了。于是双方就有了默契，只要马家肯继续归顺朝廷，偏安一隅，朝廷就不会过于插手西南的内政。

不能不说马家先祖的选择颇有先见之明。对比当时的大功臣姬家，西南的形势实在好太多。

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以及史书所说姒姓王朝一直施行□□，西南诸寨一直在反抗。当年占山为王的也不只有马家，诸多山大王成了反抗姒姓王超的大小中心，直到姒姓王超末年达到了顶峰。直至帮助姚家打下西南的姒家军之后，各山大王才各自解散匪帮。

“我爹不让我领兵，我说的不是这些亲兵，而是要守西南的士兵，他说我没那本事。他想等白哥，就是我爹的副官白树净，等他改了马姓，就让他领兵。嘁，”他把手里的菜叶子一扔，“白哥可不想改姓，白哥是将来能做大将军的，改了马姓就只能做副将军。不过没办法，我爹这么多儿子，他都相不中。”

物极必反，姚家为了防姬家而反复削弱他们的权利，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反抗，是以姬贯虹想称帝，也只能说是必然。

但直到姬贯虹称帝，他都没舍得摆脱那个充斥这战火、腐朽与阴谋冷血的世袭封号，只是由谁继承尚未确定罢了。

所以实际上，马不坡要求自己的儿子必须优秀。他把儿子们都从小就关进了兵营，没有宠溺过任何一个人。

“我们马家，说道多，不能和西南以外的人通婚，当然马家以外的人就没这限制了。我姑奶奶，也就是我孙墨香姨娘的亲娘，当年也不知怎么想的，就说不想让姨娘留在西南，因此刚生下孙姨娘没多久，就送到她兄弟家养了，所以孙姨娘就跟她舅舅姓孙了。我本应该管孙姨娘叫姑姑的，因着这个原因，就叫她姨娘了。”

这马天流也不是区区亲兵的小头领，而是马不坡的庶子。在西南，庶子与嫡子之间的差别并不严格，特别是在马家，只认能者。

相对的，他却对自己的女儿们极为宽松，虽然不算溺爱，但做他的女儿，一定不会吃亏。

据说这与马不坡的姐姐孙墨香有关。

他们的母亲在孙墨香生下没多久，就把他过继给他的弟弟孙玉海，从此孙墨香就与她的亲兄弟姐妹们分开了。

这一聊，皇甫秀山才知道，马不坡居然是湖州知州刘法刘知州的亲小舅子。而他的亲姐姐，也就是刘法的正妻，孙墨香，跟的是母姓。其实皇甫秀山之前就知道孙墨香与马不坡之间有亲戚关系，只不过以前一直以为孙墨香是马不坡的姨表姐姐。

而这刘知州也与马不坡颇为相像，二人虽然风格不同，马不坡铁血，而刘知州则是大事不管，小事糊涂，但刘知州也是，从来不肯离开云州。他为人圆滑，也让人挑不出大错，但他就是不想升官进京。他不在乎上官是谁，也不管谁做皇位，只要保证他湖州安稳即可。因此虽然他官做得不清不楚，但反而很受湖州百姓的支持。

与之类似的，还有东海的徐煅泽的大将军，他不求功名权利，只求能保东海平安。

之所以形成这种各自求安的局面，与为皇者不无关系。皇甫秀山感叹。

只是谁能改变这种状态，皇甫秀山也看不清。

马天流还在说：“白哥去取我爹给我姨娘备的礼了，没事，我爹早就开始准备了，马队驮上就走，行王您也不用着急。”

“无事，我们并没有很急。”姬云继懒得开口，皇甫秀山代为回答。

“周将军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再说他知道我们常去找我姨娘。”周将军是西南军的大将军，叫周须。

周须都知道，只是不管。也没必要管，只要西南大军的指挥权还在周须手里，就没必要引起多余的争端。

这些事情，马天流并不很明白，他只知道现在在马家，保护家姐已经成了默认的规矩。

吃过早饭不久，就有人来报，说白树净已经带马队过来了，让他们在山下汇合。

他们走的时候，隐约听到山上对岸传来了声音，似乎鹰空这次追来了更多的人。

“走吧。”马天流看一眼索桥的方向，那边树荫浓密，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他命守哨的卫兵一定要把他们待过的痕迹处理干净。

汇合的地方在一个清澈的小溪边。白树净已经命人烧了热水，搭了营帐，供众人好好梳洗一番，顺便处理了伤口之后，统一换上了亲兵的衣服。

姬云继和姒月姬则被请上了马车。那马车不大，太大了在山路不好走，但对于靠双脚逃亡了一个月的人来说，也足够好了。

进了马车，更能发现马不坡的细心。车内软垫舒适，毛毯厚实不说，甚至连小食茶水都备上了。姬云继在翻出一盒油膏以后，忍不住暗自吐槽，这马不坡也太细心了吧。

只是这马车毕竟狭小，两个人勉强能躺下。不过姬云继也不想躺着，他让姒月姬躺好，头枕在自己腿上，而他就坐在那里。

他已经好久没有躺下睡一觉了，坐着睡已经成了习惯。

白树净听马天流说，他们离开时听到了似是鹰空已经派来了追兵之后，命人把众人换下的衣服焚烧掩埋。

因为在岗哨他们已经休息过，所以大家换好衣服后，白树净未多做点停留，直接就命令大家出发。

出发前他钻进马车，对姬云继说，他们以往去南疆的路线就不止一条，虽然都在西南和南疆的境内，理应不会有事，但路上他还是有可能会根据情况改变路线，一路也或许会辛苦些，希望行王谅解。

姬云继没什么意见，让他有事可与律坤和皇甫秀山商量。

他现在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姬云继两三个月没有睡过几个安稳觉，虽然他仍不相信马不坡，但许是毕竟精神松懈不少，这一觉竟睡得昏天黑地。

可还是心有不安，加之山路不好走，马车摇摇晃晃，于是他也睡得极不安稳，这一觉中也不知做了多少梦。

梦见被倭寇追杀，姒月姬为了保护他而死，姬云继哀痛大哭。又梦见被神秘组织追杀，姒月姬又出现了，为了保护他而死，姬云继哀痛大哭。又梦见被姬贯虹追杀，又梦见被不知道是什么人追杀，姒月姬保护了他不知多少回，死了不知多少回，他也不知哭了多少回。

每一次，他都搂着姒月姬的尸体。姒月姬浑身是血，七孔流血，却还能说话，对他说：

“王爷别怕，我在阴曹地府一样能给你报仇。”

“王爷别哭，我会一直在下面等你，但你别急着来找我。”

“王爷别担心，我还没操够你呢，怎么舍得先死。”

？？

？？？

姬云继一下子就醒了，睁开眼见车内昏暗，又闭上眼睛。

缓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清醒，只觉得周身酸痛，似乎是躺得太久了。

嗯？我不是坐在睡的吗？

姬云继睁开眼睛。

昏暗中，他看到眼前是个模糊坐着的身影。

头下枕的是软枕，但那下方，是一双瘦得只剩骨头的腿。

脸上，是一只干瘦如骷髅的手，在温柔地擦着他的泪。

耳边，是那熟悉又好久没仔细听过的声音。

“我不是答应你了吗？这次就算死，也带着你，不会再留你孤独一人。”

姬云继瞬间泪如泉涌。

皇甫秀山听说过，在倭兵侵犯南疆时，曾有二百人左右的西南军暂驻湖州知州衙门。但那时候，他以为是为了方便南疆与西南配合抗敌，并未想到原因原来是这个。

这湖州知州有些特殊。湖州不属于南疆，而是在南疆北侧紧邻。南疆境内为云州。但是自南疆归顺大正王朝起，皇上因为对南疆不很重视，故而虽然设州，却一时未派专门的知州去管理，而是由当时的湖州知州代管。后来这事成了传统，也没人提出异议，是以刘知州也是一直代管云州的。因此皇甫秀山才会有上述想法。

后来马不坡出生，四岁就被扔进兵营，被安排给孙玉海做他的勤务兵。因此，每天跟在孙玉海屁股后面的马不坡，反而有更多的机会见到他那被过继去的姐姐。

没有什么惊心动魄或感人肺腑的故事，孙墨香就是因为知道马不坡是自己的亲弟弟，故而一直对他颇为照顾。从小缺乏父母之爱的马不坡，在孙墨香那里感受到了最多的亲情，故而与她关系最好。

西南诸寨本来也不归属于中原，当年是姒姓先祖一统中原之后，挥军四处征伐，才把西南纳入版图。

相应的，他也善待自己的女儿们，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们不能从他这里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他也不许自己的妻妾们溺爱，所以他希望，他的女儿们能替他补偿一些。

“我和我四姐关系最好。”马天流说，“我妈妈是我四姐母亲的陪嫁丫头，所以我四姐对我最为照顾。”他把里衣的领子揪出来给皇甫秀山看，“我的衣服都是我四姐做的。可惜他已经嫁人了。不过没关系，我虽然做不了副将军，但我也一定要做一个很厉害的人，像我爹保护我姨娘那样，将来保护我的四姐！”

马不坡除了在逢年过节就给孙墨香送去很多家乡特产以外，就是在孙墨香任何可能有危险的时刻，派自己的亲兵去湖州知州衙门守护，这是他保护孙墨香的最主要的方式。

当时姬家世袭忠勇公爵位，封地本靠近西北，后来被以西北战乱频发，恐祸及姬家为由，又给收了回去。之后姬家甚至被削过爵位。

此后姬家起起伏伏，靠的是每一代姬家后人在战场上拼杀，靠的姬家男儿的尸骨成堆，才能勉强保留忠勇公这个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