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放过我吗？”卫司瀛透过朦胧的雾气看向墨玄方，不屈地抬起头。

墨玄方眼眸中流淌过一丝莫测的情绪，他亦回视面前酷似弘瀛的金龙之身，字字冰冷：

“你……你还活着。”

卫司瀛想笑，但镇龙索下，他已化作龙身，龙嘴翕合，看不出悲喜。

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手中一柄拂尘闪烁尊贵华光，亦如初见时紫云端上清冷绝尘的仙尊，没有一丝人间的色彩。

“你是在求饶？”

“本尊既活着，就不容你作乱，你曾为紫云宗弟子，就应知晓会有今天。”墨玄方淡声道。

越过四年生死，他又成为了令三界俯首的战神，恩泽众生的宗主。

“紫云宗以护佑天下苍生为己任，你为弘瀛承人，又入了魔道，非死不可。”

更何况，还有罗天上仙的威压，在这法阵里便如天道降临。

“我没有杀过紫云宗的人。”卫司瀛道，声音虚弱如一只蝼蚁。

龙身颤抖，龙爪将法阵的地板抓如碎屑，镇龙索在剧烈的抖动中发出狰狞的暗红光芒。

“那我呢……我已经不算是你的苍生了么……”

“我竟不是你的苍生了……”

卫司瀛咧了咧嘴，挣扎中唇边滑出一缕鲜血，背上的镇龙索太重，应是为他研制的新品种，压制力是寻常数倍，饶他是龙帝也不堪重负。

墨玄方紧随其后飞至半空，身后凤凰已展开巨翅，发出万丈玄光。

就在这时，他猛然看见卫司瀛的脸，没来由呼吸一滞，脱口而出道：“你究竟是何人？”

“你以为我如何能挣脱这镇龙索？”卫司瀛凄然一笑，“师父，你都忘了吗？当年我被镇龙索擒住，是你用仙体灵力帮我拔除，为了保我性命，你连续数月将灵力输入我的伤口，如今我旧伤处早已形成护体罡膜，一根镇龙索，困不住我了……”

墨玄方蹙了蹙眉，喃喃道：“竟……竟是如此么……”

他忽然发觉卫司瀛定定望着自己，眼神里尽是悲伤，那悲伤无边无际，就好像他三千年来从未见过如此的悲伤，不由得一瞬恍惚。

他立刻暗道不好，自己位于罗天上仙，早已斩灭凡根，无情无欲，这是从何而来的情愫？

可就这么一瞬之间，卫司瀛已经欺身近前。

却是轻轻的一掌，像孩童打闹一般，又像是情人的抚Iwei，卫司瀛的手轻轻拍上墨玄方胸膛，立刻转为指尖勾划，软绵绵在墨玄方衣领上转了一圈。

卫司瀛抬起眼来，美眸中泫然哀泣，滚落下一滴泪珠。

墨玄方喉中酸涩，面上却愈发冰冷，道：“你找死。”

他手下一沉，三千拂丝已尽数包裹住卫司瀛。

法阵在同一时间开启，迷雾散尽，凤凰展翅，天道雷霆在罗天上仙的召唤下集于半空的头顶。

没有人能逃脱墨玄方的定天神法阵，即使龙帝也不可以。

卫司瀛闭上眼睛，只待受死，两人近在咫尺，他呼吸喷在墨玄方的衣领上，鼻息里是仙尊久违的幽香。

墨玄方凛然道：“受死罢。”

空中雷霆俯冲而下，越来越快，带着千钧之势，墨玄方蓄力向后退去，却忽然大惊失色。

他竟然在自己的法阵里无法挪动分毫。

墨玄方的身体被牢牢地锁在原地，隔着三千拂丝，有螭灵玉自衣领而下，刺破他的皮肤，顺着血脉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万古神石螭灵玉，只听命于龙帝一人。

而卫司瀛仙魔双修的道体，轻易震开了拂丝。

“师父，对不起……”

卫司瀛最后一次抱紧墨玄方，就像从前无数次在他怀中睡去又醒来，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愿意再睁开眼。

可是，如果真的可以，外头的那些人该怎么办？

那些亿尨城里城外、翘首以待龙帝护佑的人，他们都该死吗？

万道雷霆如期而下，凤凰展翅发出凄厉的叫声。

卫司瀛咬紧牙关飞身破阵。

突然，一道带血的拂丝从卫司瀛身后穿胸而过，如蛛丝般迅猛绞住脏器与胸腔，罗天上仙的灵力如海啸般击穿了他周身防御，金龙灵体从他体内被打了出去，发出惨烈嚎叫。

卫司瀛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汗水与血水浑落雨下。

“圣上！”

“宗主！”

耳畔响起高声呼叫，是焦急守在阵外的紫云宗人和龙族。

顾西飞、安泰和安枫，见此情况危急，他们手中兵器立即甩向拂丝，发出破空的尖啸。

寒光接连闪过，三件神兵同时斩向拂丝，发出轰然巨响，但三件神兵却齐齐迸裂，被拂丝毁于一旦。

那拂丝剧烈地震颤了几下，空中抖落两人的鲜血，忽然无力地垂下，向后弹去。

卫司瀛由半空掉落下来，神智已昏蒙。

这时，紫云宗人全都冲入了法阵，孟玄真却扭头招了一根镇龙索，朝重伤在身的卫司瀛抓去。

半空中一人飞扑窜了上来，挡在卫司瀛身前，是安枫，他离卫司瀛最近，下意识就要替他的帝君受这一下镇龙索。

只要有帝君在，龙族就不死，他安枫虽死无憾。

但破空只听连续的“咔擦”脆响，安枫猛然一哆嗦，却是卫司瀛仅存的螭灵玉，蛇行拦在镇龙索与安枫之间，将镇龙索搅碎。

“圣上！”安枫带着哭腔。

卫司瀛的视线掠过安枫，再次朝定天神法阵看了一眼，法阵在空中已停止旋转，变得暗淡无光，阵中传来阵阵哭声，哭喊“宗主”。

卫司瀛终于闭上了眼睛，陷入沉沉的黑暗。

他的眼泪落下来，落在亿尨城外的土地，埋进带血的土里。

他梦见了紫云宗，梦见了泽云居，曲桥红亭，白衣仙人孤独的背影。

灯光幽暗，亿尨城云海寝宫，卫司瀛抬开沉重的眼皮，顿时伴随一阵胸口的剧痛，他无力地咳嗽了两声。

“圣上！你醒了。”

昏暗的光线里是顾西飞的脸，顾西飞动作麻利地扶住卫司瀛，在他胸口轻拍了两下。

卫司瀛觉得好了一些，撑起手肘摆了摆手。

顾西飞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道：“恭喜圣上，他们退兵了，亿尨城保住了。”

卫司瀛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嘴死死地抿着，抽搐了两下，终于咳出一口血来。

顾西飞立刻上前喂了他一颗丹丸，卫司瀛却是咳得止不住，连带着丹丸都吐了出来，散出一股怪异的香味，床单上大片的血迹浸透了被褥。

顾西飞无奈，只得使了术法定住卫司瀛心脉，强喂了两颗丹丸，这才扶他躺下。

接着，他站在床边道：“圣上，还有一事，那位紫云宗主……他没死。”

龙塌上却是许久没有动静。

顾西飞抬起头来，只见龙塌上卫司瀛苍白的手指紧紧抓住床边被褥，不住地颤抖，忽然间卸了力去，像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终于挥了挥手。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顾西飞叹了一口气，快步走向殿外。

战后的亿尨城经过半个月的修葺，重新恢复了活气，此战虽然损失惨重，但打掉了悬在龙人头上六百年的镇龙索，从此有了希望。

特别是还听说自家帝君经过这一战，成了三界里排名第一的强者，别说天燕国的贼修，就连那神神秘秘的紫云宗主都被打得需要闭关三十年，那可不是扬眉吐气。

比起热闹的亿尨城，紫云宗里却十分冷清。

宗主闭关不出，十二殿主也闭门谢客。

几位殿主有时絮絮叨叨：“以宗主的实力，怎么会败给卫司瀛那个小魔头，即使那魔头仙魔双修，但境界上的差距，宗主又怎会惨败至此？何况那日，极乐幻天拂尘分明可以杀了那魔头……”

这种时候，一般都会被孟玄真打断：“怎可背后议论宗主？都散了吧。”

夜里，紫云宫里空空荡荡，墨玄方由蒲团上站了起来，缓慢往西南角而去。

那里有一株红枫长了三年，最近却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缺少了一抹红色，倒像是这金碧辉煌的紫云宫整个没了色彩。

他要去寻找什么呢？

或许去寻找他失败的原因，那日拂丝都已染血，他却为何下不了手？

卫司瀛却是骇然一笑，指尖魔力暴出，将镇龙索捏成粉末。

前后不过弹指一挥间。

卫司瀛忽然仰天发出巨大的呜鸣，龙吟悲声，地动山摇，竟将定天神法阵穿透出金色的龙纹。

墨玄方脸上微微变色，手中拂尘已骤然出手，这世间最高仙阶的罗天上仙，神识所过之物尽可秒杀，此时，极乐幻天拂尘的三千拂丝全都指向卫司瀛周身要害，天罗地网，一击必杀。

淡淡的幽香落进四散的血腥里，墨玄方从迷雾中缓缓走来。

然而，以墨玄方动作之快，拂丝尽头却空无一物。

金色龙身于须臾间消失无形，卫司瀛已恢复人身，立于半空。

他脸色苍白带血，右手高举，修长手指竟是扣住疯狂扭动的镇龙索，索头猩红鬼眼几欲滴出血来，利爪不断开合，直往卫司瀛的颈后狂扑。

墨玄方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古井无波的眼神，周身凛冽的杀气，比镇龙索更甚一刀一刀剜向卫司瀛的心。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法阵，也是面前的人，旖旎缱绻，却永远留在了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