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太守好一番恭维之话，放低了姿态，道明了自己前来听五柳先生授课之意。然而，陶渊明还是那个陶渊明，丝毫不买马太守的账:“巧了，我这人就是见不得让人占便宜，今天就不想讲课了。这样吧，我今天只想听听学生们的心声，如何?”

陶先生如此不给面子，马太守也不恼，只道:“陶先生教学别出心裁，马某人一样受益匪浅啊！”

“你不觉得他最近笑得有点频繁吗？看得我心里发毛。”

苏广白歪着头想了想，手摸着下巴，看上去颇为认真:“好像是笑得多了，不过……”她倏地眨了眨眼睛，“不过，你不觉得文才兄笑起来很好看吗？就好像是……他一笑起来，天都亮了的感觉。”

不对劲？苏广白疑惑了看了看他，又瞅了瞅马文才，摇摇头道:“哪里不对？不挺正常的吗？”

陶先生和陈夫子已经进了屋。看见下方的马太守，这二人一个哂笑一声，面上有些不屑，一个喜笑颜开，满脸谄媚，倒是对比鲜明。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荀巨伯这话一下子戳到了苏广白的尾巴，她眯着眼，淡淡地看了荀巨伯一眼:“这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巨伯，你未免太肤浅了。”

马文才没有回头，却也将这两个人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叹了口气:真是个活宝。果然，他就不该对一个醉鬼的记忆抱有什么希望。

陶先生“哎呀”一声，嘴角撇了撇:“一个官字两张口，马大人真是会说好听话，让我老酒鬼也是受益匪浅啊。”

马文才的父亲，杭州太守不知何时进来的，此刻正坐在最面前的位置。

苏广白回了自己的座位，顺着马文才的视线看了眼马太守，再看看身侧忽然就面无表情的马文才，有些担心。

这话里有话，阴阳怪气的风格果真是陶先生独有，连马太守脸上的笑都有些维持不住，连声道:“哪里，哪里。”

陶先生想听听大家今后想过的日子，他朝下看了一下，直接点了王蓝田来答。意料之中，王蓝田的回答就如他这个人一样。什么奢靡酒肉的生活，衣来张口，饭来伸手，娇妻美妾，终此一生。

这话惹得荀巨伯嗤笑一声:“种猪好像过得也是这种日子。”众人纷纷笑出了声。接着，秦京生便起身来答。

虽然这么想着，但马文才的嘴角还是不自觉地向上扬了起来。他抬起头，不过片刻，那笑意便僵在了唇边。

陶先生听罢，沉思片刻，脸上表情郑重，道:“这办法够好。但，也够狠啊！”话音刚落，梁山伯便插嘴道:“文才兄，这千万使不得啊。”

他认为此举势必抬高河床，淤塞河道，会加重长江水患，导致江水溃绝，死的人要远比战争而死的人多。

陶渊明见两人意见相左，争执不下，出言打断:“这种经世卫国的大事还是让位居庙堂马太守来评评理吧！”

荀巨伯直接站了起来:“让马太守来评理，那不是让我们看一出父子连心的戏吗？”闻言，苏广白回头瞪了他一眼。荀巨伯见状，目光游离，避开了苏广白的视线。

陶先生面上说着大胆，实则句句挤兑着马太守，荀巨伯又在这时补充道:“山伯的治水攻略可是连谢丞相和谢道韫先生都颇为赞赏的。”

此话一出，马太守心里便有了算计。他回过身对梁山伯好一通夸赞，引来了马文才的不满。马太守拉下脸，对马文才斥责出声，全然不留情面。

马文才冷笑:“你不就是怕得罪了谢安，妨碍仕途吗？”这话一出，马太守一个巴掌打了过来，学堂之中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都被惊呆了。陈夫子走上前来，欲打圆场，张了张嘴，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马文才当即拂袖而去。

梁山伯有些后悔，悄声问祝英台:“我是不是做错了?”

祝英台摇摇头:“不管你的事。”

苏广白倏地站起身来，直视着陶渊明:“陶先生，您若是对为官者，或者再直白一点，对马太守不满，您大可直说。王卓然您都能怼得他哑口无言，您想让马太守下不来台方法多的是，何必拿马文才作伐子?”

荀巨伯小声喊道:“别说了，广白兄。”他此刻心里也有些不安，不由得后悔起自己方才那番唯恐天下不乱的话来。

苏广白却不理他，径自说道:“马文才的做法是与梁山伯不同，那是因为他们站在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身份面对不同情境。”

“一个是武将，一个是文官。一个要考虑的是他身后的将士，他要保证他们的安全，确保以最小的伤亡赢得胜利，结束战争。而另一个只需要考虑河道水患，保护百姓不受水灾之苦。他们谁都没有错，何必去争个高下?”

“诚然，马文才之策可能会导致水患加剧，更多百姓受难，但难道战争之后没有补救的办法吗？难道明明有更好的应战之策，他却要眼睁睁看着，瞻前顾后，让自己手下的将士枉死吗？”

“我不明白，人命的重要难道仅仅局限于数量?一群人的命是命，一个人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

“陶先生，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选择，有自己想要过的人生，不是说这种人生您不认同它，它就是错的。”

“马文才尊重您，可在我看来，您并没有做到为人师表应有的风范。我一向敬您高风亮节，不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但现在，我想我错了，今天您的所作所为，我看不起！”

苏广白撂下这话，转身就追了出去。

陈夫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气急败坏道:“这，这个苏广白他也太目无尊长了！回去，我便禀告山长，治他个不敬之罪！”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得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过了好半天，才有人小声道:“好好的一堂课，怎么就这样了?”

陶渊明看上去有怔忪，低下了头，好半天没有言语。

陶先生点了点头，问他:“沙场杀伐，首重战略，你有何妙法出奇制胜?”

马文才遂以昔日谢玄将军与苻坚的淝水一战作比，道南方之师可借地利之便，在水战策略上下功夫。他若为帅，便会在江岸设下大量拍车拍船，趁敌军渡江之际，以巨石攻击，让敌方尸沉江底，溃不成军。

“学生希望日后飞黄腾达，入则高厦，出则华车，高官厚禄，富贵无双。”他看起来有些紧张，反复措辞后才开了口，心道这次准不会出错了。

哪知陶先生冷哼了一声，道:“这你该请马太守给你讲课，毕竟如何高官厚禄，他才是行家呀！”这话说得众人都不敢吭声，马太守只得陪着笑:“好说，好说。”

“广白兄，”荀巨伯偷偷摸摸叫住苏广白，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马文才，道“你有没有觉得马文才这几日很不对劲啊？”

想也知道，陶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生平最是讨厌这种官场之中的尔虞我诈，秦京生这话正撞在枪口上了。

“马文才，你呢?”

马文才起身，答道:“开疆辟土，征战沙场，扬名天下。”他说这话时，苏广白仰头看着他，清楚地看见他眼中闪烁的光芒。

荀巨伯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像是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他默默摇了摇头:“不觉得。”除了背脊发凉，哪里有什么天都亮了的感觉。

他不由得抬起头看看外面蔚蓝的天空，马文才不笑，这天也依旧亮得很。荀巨伯嘟囔道:“我又没有什么龙阳之好，断袖之癖，马文才笑起来好不好看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