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么？

顾鸾愣了愣, 尝试仔细忆，却发现自己方才心思不那儿, 记不起他是如说的。

顾巍抬眸看眼女儿，看看皇帝，几次三番地踌躇之后还是起了身：“臣先行告退……”

楚稷自看得出他是有话想与顾鸾说, 就点了头：“去吧。”

言毕福身, 便往外退。

顾巍皱皱眉：“皇上说用膳, 让你我都随意些, 只当是家宴。”

顾鸾微滞, 只好蕴起笑看过去：“爹？您怎么出来了。”

“走走吧, 不耽误你办差。”顾巍脚下未停, 顾鸾只好跟他同行, 走出段，他才开口，“你跟皇上……”

顾巍打量着：“爹是说过不求你得封得宠, 只要你平安。但这种事，你不必瞒着爹爹。”

顾巍侧首, 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皇上方才说‘家宴’。”

这倒真让顾鸾愣：“什么家宴？”

“……不是。”顾鸾摇摇头，“我跟皇上……我们……”

顾巍看着。

时不知该怎么说。

顾鸾心底紧, 抿唇不言。

次见，他莫名觉得女儿好像不太样了。具体处不同，他不太说得出来，但单听方才那句话……是不算深，可说出来听着就像是经过了许大风大浪。

看来这宫的日子是磨啊……

顾巍细想，就有些心疼，觉得自己捧手心儿养大的女儿这近年来指定没遭罪。

当日的顿晚膳用得分外沉默。顾巍生平第次面圣本就拘谨，心下担心着女儿，没什么话讲；楚稷跟顾巍不熟，当着顾巍的面不太方便与顾鸾说笑，话不；顾鸾眼前面前个君、个父都不吭声，自是更为安静。

家宴散去时，三不约而同地都松了口气。

顾鸾将父亲送至行馆门口便折来，进了屋，就忍不住问楚稷：“皇上召奴婢的父亲来苏州，不跟奴婢说声！”

“啊？”楚稷坐御案前，从大摞奏章中抬起脸，“朕没跟你说吗？”

顾鸾看得出他这是装傻，瞪了眼便不他了，自顾自坐到旁边的茶榻上去喝茶歇脚。

楚稷笑声，起身走过去：“朕是为公事叫他来的。番河南空下的官职颇，缺手，朕打算让他当县令去。”

顾鸾懵，手的茶险些倾出来：“不行吧……”吸着凉气开口。

楚稷反问：“为不行？”

“不是……不是不行。”顾鸾放下茶盏，“奴婢是怕父亲难堪大任。”

楚稷挑眉：“哪有这样说自己父亲的？”

顾鸾：“……”

没法跟楚稷说，是真觉得父亲“难堪大任”。上世，父亲就直家乡，连家乡的县令都不肯做，觉得当个师爷挺好，巴不得辈子都别升迁。

这样个安于现状的，突然奉皇命远离故土，到河南当县令？怕父亲没那个心思以致办不好差事，把命丢了。

楚稷笑：“你放心，朕调他去不是因为你。朕今日下午已与他聊了许久，他政事上是有些谋略的。”

“真的？”顾鸾抬头看他。

楚稷哂：“这话岂能儿戏。”

顾鸾这才放了些心。翌日，行馆之中早早就忙了起来，因为晚上要与众官员齐设宴，江苏地的大小官员几乎都要到场。

顾鸾于是自晨起开始就忙着照应各处，晌午时带着宫们浩浩『荡』『荡』地出了行馆，去楚稷看重的几个官宦家先行颁赏。

这颁赏看似只是将赏赐送去便罢，其实礼数繁复。宫们进了门，先要由宦官宣旨，再由领头的宫女说几句客气话。这几句话得说得既不失天威显得亲切，最好能让底下的臣子感恩戴德。

上世，顾鸾是到了四十岁才开始办这样的差事的。套嘴巴功夫练到六十，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就连笑容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如今，对这套东西仍是信手拈来。

齐家是当地最大的名门望族，簪缨数代，如今掌事的家主是为年过七旬的老夫。老家岁数大了，容易感怀世事，前头听张俊宣读颁赏的圣旨时还好，待得听顾鸾说话时，老家激动得直落了泪。

后头的小辈赶忙上前扶，顾鸾上前步，握住的手，脸上仍含着笑：“老夫定定。皇上是因记得齐家的好，才有了这般赏赐。若老夫反倒为这些伤了身，倒了皇上的不是了。”

齐老夫连忙抹泪，好生说了番感念皇恩的话。

往后再去的几户家都与齐家差不，顾鸾自知差事办得漂亮，行馆的路上神清气爽。到了行馆门口却碰上扎尔齐正出来，众宫驻足见礼，扎尔齐的目光落顾鸾身上，再看看后头的众宫就笑了：“大姑姑好气派。”

“殿下说笑了。”顾鸾朝他福了福，无意留，便领着宫们往去。

扎尔齐朗声：“今晚宴席，我来，带了莫格的酒。大姑姑若有兴致，我着送些大姑姑尝尝。”

顾鸾心下滞了滞。

这般来二去，知扎尔齐的意思了，这于而言算是“节外生枝”。好和楚稷已情相悦便不怕什么，再者扎尔齐应快莫格了，想是闹不出什么事来。

过约莫半个时辰，就开了席。席上官员逾百位，席面从厅中设到院子。楚稷瞧着心情甚好，与官员们把酒言欢。顾鸾数时候都侍奉圣驾跟前，偶尔出去瞧上瞧，免得宫们忙碌间不仔细，出了岔子。

酉时末刻的时候，出去了趟。先去院子瞧了瞧，见宫们上菜、斟酒皆井井有条，就去了厢房。

厢房放着膳房刚端来的菜。宫们为免菜肴路端过来会冷，都是先用食盒提来，便需进厢房换了托盘再端上桌。

顾鸾迈过门槛，视线扫，眼底蓦地震。

松鼠桂鱼。

往事涌上心头，下意识地便拦了个宦官，问他：“那鱼怎么事？”

那宦官头瞧了眼，只是不识得那菜，就笑：“姑姑，这是松鼠桂鱼，江浙名菜。”

是啊，是江浙名菜。

顾鸾定神想想，自知上世所闻的传言中，他为这鱼恼火时似是尚未到江浙。可眼前这菜江浙出现了……还是觉得不要吃了。

万是传言有误，他再伤了手，还怪疼的。

便摇了摇头：“我瞧桌上已有龙须桂鱼，这松鼠桂鱼不必上了。”

那宦官听得愣，还是揖：“诺。”

这话传下去，顾鸾就安了心。四处看了看便折厅中，席上酒过三巡，有女子入了厅，唱起评弹。

江浙姑娘的声音糯而雅，曲声曼妙出喉，合着琵琶音，字字动。

顾鸾定睛瞧瞧，这姑娘生得标致，盈盈抬眼间，眉目含情。

再仔细听听，便发觉这姑娘大抵并非歌姬。有些字句显气息不足，不知是席上那个大户家的小姐日常学了来，专程到圣驾跟前献曲的。

个中意味，席上君臣自然都白。

为帝王者，坐拥天下，所过之处权势、金钱、皆是他的。臣子献上圣驾来时献上女乃是好意，皇帝若是不收，便颇有几分有意打脸的意思，让臣子惶恐。

这样的事，顾鸾上世见过几。那时楚稷虽已无心后宫，还是会好好个封位，接进宫去金尊玉贵的养着。

如今，他还年轻……

顾鸾心突然难受得紧。

忽而发觉，自己原来并没有那么“想得开”。哪怕自己心清楚，自己纵使入了后宫不过是他三宫六院的个，时刻看着这江南坐眼前弹着曲儿，还是心如刀割。

曲终了，女子起座下拜，琵琶犹抱怀中，半遮着面容。

江苏巡抚起了身，含笑揖：“这是臣的个外甥女，原不是苏州，年前才到苏州来陪伴臣的母亲。没想到却聪得紧，闲来无事学这评弹，三个月就已像模像样。臣想着评弹是地特『色』，总该请皇上听上听，就让过来了。”

巡抚话毕，女子颔首轻言：“臣女献丑了。”

楚稷淡笑：“张俊。”

张俊应声上前。

“先带下去歇息。”

有了这句话，事情便算有了定数，自然皆大欢喜。待得宴席散去，圣驾众的恭送声中先行离席，顾鸾随楚稷并到住处，上了盏茶，就借着轮值告退了。

心难受，纵使宫中已有几位嫔妃，并不这个，不想屋眼看着那位姑娘前来侍驾。

怕自己做不到笑脸相迎，从他眼就了个妒『妇』。

顾鸾这般想着，心底片黯淡。竭力提着心神让宫们将各处都安排好了，就径自了房去。

行至院门不远处，月『色』下遥遥立着身影，虽只能瞧见个背影，却可见并非中原服侍。

顾鸾定住心，开口朗声：“殿下事？”

扎尔齐闻声头，拎了拎手中长颈的酒壶，笑起来：“来你送酒啊。”

顾鸾抿唇。

其实并未与他“说好”。他提议的时候，并未应声。

时，却有股气心顶着，上前步，颔首：“殿下请进来坐吧。”

“好。”扎尔齐应，就与并进了院。顾鸾未再往屋中去，自顾自地坐了院中石桌边，扎尔齐便坐下来。

递了个眼『色』示意方鸾歌取来瓷盏，便亲手拿起那酒壶来倒酒。

“我不常饮酒，莫格的酒更是从未试过。”轻声。

扎尔齐哂：“那真该尝尝。我们莫格的酒啊，醇厚得很。”

尝就尝。

顾鸾心底自言自语。

他房现下有了别的儿，饮个酒怎么了？

更况……更况他是真的要芙蓉帐暖度春宵，虽是与扎尔齐同案而坐，院子可还好几个宫女宦官守着呢。

没什么可心虚的。

顾鸾这般想着，执起盏来，饮而尽。

扎尔齐抬眸想声“慢着些”却晚了，酒过喉，虽醇却烈，呛得顾鸾猛咳出来：“咳——”

直涨红了脸，忙用帕子掩住嘴。扎尔齐旁边看得直发愣：“好好喝个酒，你怎么弄得跟报仇似的？”

“……”顾鸾答不上话，擦完嘴，只得说，“我不知这酒这样烈。”

扎尔齐『露』出恍然之『色』：“怪我，该先与你说清楚。”接着便看向方鸾歌，“姑娘，可方便寻些下酒菜来？”

方鸾歌应了声“诺”，就先出了院，往膳房去。院子的几个宦官机灵，见状已有去沏了茶来备下。

夜『色』之下，万籁俱寂，天子所住的院子只余火烛芯儿偶尔发出的哔啵声响。楚稷坐桌前，沉思不语，张俊抬眸打量了好几眼，不敢贸然搅扰。

皇上想事的时候，总是不喜有搅扰的。

于是，楚稷这想便想了半晌。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将他困了其中，让他忍不住地想了遍遍。

——方才宴席散时，他隐约听见苏州知府问宫了句：“松鼠桂鱼呢？可是厨子病了？”

或许因为前几日的梦境，楚稷听到这四个字忍不住地扭头扫了眼。

他知，松鼠桂鱼乃是本地名菜，既要安排宴席，当地官员十之八九会备下，还会找名厨来做。

而苏州不是河南，会做好这鱼的厨子当地就有不，便是有意寻访名厨算不得铺张，他亦不会为动怒，这鱼做做得。

可这头，却听那被问话的宫：“大姑姑说已有龙须桂鱼了，便不必再上那松鼠桂鱼。”

“哦……”苏州知府面『露』了然之『色』，似是还觉得大姑姑思虑更周全，觉得不上无甚不妥。可楚稷听耳中，心却滞。

或是因为先前心中已存疑影，他便对这事留了意，遍遍地再度揣摩起来：当真只是巧合吗？

虽是“无巧不书”，可若平白对鱼留意，着实没有。

是不是真的感觉到了什么，和他样做了梦，亦或见到些幻境？

那些梦与幻境，或许和他的样模糊而断断续续。所以虽知有事，却不知事河南，不苏州？

楚稷忖度着，不知不觉便比先前见到那小女孩时更确信了这等猜测，继而不知不觉笑了出来。

倘若真是那样，他能体谅不敢说，因为怕被旁看做妖异，可他并不会视为妖异。

他会觉得他们……嗯，更般配了些，天造地设。

张俊犹自垂首立旁边，余光忽而睃见皇上笑了，猜想他所忧虑之事该是有了结果，终于上前了步：“皇上，时辰已很晚了。”

楚稷神舒气：“安置吧。”

张俊：“那位唐氏……”

楚稷：“哪个唐氏？”

“巡抚大留下的那位唐氏。”张俊躬身，“皇上可要传召？”

楚稷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添了个。

“让先睡吧。”他顿了顿，“日早传旨封昭仪位，按例拨宫下去，吩咐他们好生侍奉。”

张俊听就知，这是不打算见了。

不是今日不打算见，而是这些日子大抵都不想见，所以才怕宫怠慢，要吩咐好生侍奉。

跟着听皇帝问：“阿鸾呢？”

张俊思了下：“方才轮了值，该是去歇了。”

楚稷点点头，未言什么，沐浴更衣之后便睡下了。

长夜寂寂，顾鸾做了宿的梦，会儿梦见生辰那日的礼物，会儿梦见楚稷带逛灯会，会儿梦见他左拥右抱，好群花容月貌的嫔妃。

于是整整大半夜都睡得不踏实，三更过去才慢慢睡得昏沉。天时分，方鸾歌推门进来，叫了声见不醒，想了想昨日喝了酒，就去替告假。

御前宫女们告假都是跟告，宦官则是找张俊。而他们个是掌事，所谓的告假便是相互知会声即可。方鸾歌就朝皇帝的住处寻去，到了院子，托进去请张俊出来。

门口候命的小宦官进了内室，张俊耳边禀话：“大姑姑身边的鸾歌来了，请公公出去趟。”

不及张俊开口，皇帝放了放手中的奏章：“什么事？让进来吧。”

那小宦官复退出房门，喊方鸾歌进来。方鸾歌进屋叩拜，觉得喝醉了这事听来怎么都不好听，就替顾鸾遮掩：“大姑姑身体不适，让奴婢来告个假。”

“怎么了？”楚稷问了句，接着便索『性』起了身，“朕去看看。”

“……”方鸾歌慌，赶忙起了身，疾步跟出去。

句话嗓子卡了大半路，眼看住处离得不远了，怕背上欺君的罪名才不得不实话实说：“皇上……皇上别担心，大姑姑实是昨晚喝了些酒，喝醉了，没醒……”

楚稷脚下顿，眉头拧起：“喝酒？”

“是……”方鸾歌越说声音越虚，他的注视下连头都不敢抬，“昨天……昨天扎尔齐殿下寻过来，姑姑送了些莫格的酒。姑姑就……就尝了尝。谁知那酒烈得很，三盏下去就醉了……”

这话，其实大着胆子欺君，不能深究。

足足三盏，烈不烈早就尝出来了。

方鸾歌于是说完就绷住了心弦，盼着他千万别深想。心直觉得自己仿佛个江湖好汉，为了义气连命都能不要。

却见皇帝神『色』沉，提步就向前走去。

“……皇上！”方鸾歌赶紧跟着，可他大步流星走得极快，直令衣袍生风，令望而生畏。

进了院门，楚稷半步都没停留，直接进了正屋、拐进卧房去。

驻足左右看，床帐果然还阖着，是没睡醒的样子。楚稷几步上前，把揭开幔帐，床上安睡的便嫌光线太亮，皱皱眉，转过脸去。

“……”楚稷阴着张脸，气不打处来，“阿鸾。”

没反应。

“顾鸾。”

翻了个身，彻底背对着他了。

股无名火直冲头脑，楚稷沉声：“去沏浓茶来。”

身边的宫都看出他心情不好，只消片刻，就有茶奉上。

楚稷睇着顾鸾：“去取汤匙来，喂下去。”

说罢转身，几步行至茶榻前，面『色』铁青地落座。

身边的宦官取来汤匙后递了方鸾歌，方鸾歌提心吊胆地扶顾鸾翻正过来，舀了勺茶，撬开嘴唇喂进口中。

顾鸾其实原未醉得那么厉害，睡了宿更已过了劲儿。这般被喂就醒了，咳地声，呛醒过来。

“干什么？！”满目惊异地扭头看鸾歌，下瞬便看见了与拔步床遥遥相对的茶榻上，九五之尊正侧支着额头，冷笑涟涟：“看来和扎尔齐饮酒饮得挺痛快？”

这话由他说而出，可谓罕见的阴阳怪气。

言毕，他声冷笑。

呵。

他都没跟喝过酒，更没见喝醉过。

楚稷越想越是恼火。

顾鸾怔了怔，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因昨晚喝的大醉，衣裙更本没脱，虽被睡得皱巴巴的不宜面圣，但见他生气就顾不上去换了，只得低头草草地先上。

楚稷冷眼看着，有意板着张脸，等过来谢罪。

很快下了床，穿上鞋子，起身——眼前骤然黑，顾鸾只觉残存的酒气冲得太阳『穴』跳，整个就往前栽去。

“阿鸾！”楚稷蓦地起身，几步冲至面前，把将扶住。

“……”因近前得以先步扶住顾鸾的方鸾歌抬眸瞧，就不动声『色』地松了手，还退开了步。

张俊忍不住方鸾歌比了个大拇指。

——很不错，有眼『色』。

“间哪有什么十全十的福地洞天？走哪条路都是冷暖自知，自己心觉得值得就够了。”顾鸾。

顾巍听得愣，略带讶『色』地打量了番。

若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那显是假话。

可若说“确是有点什么”, 那好像并未到那步。

顾鸾正正『色』：“奴婢去传膳。”

他们之间的万般情愫，都朦朦胧胧的。

顾鸾心底斟酌了良久才开口：“反正……爹您放心，宫的事我心有数，皇上……皇上我是信得过的。他不是敢做不敢当的，现下我既还御前，就是没有旁的事情，您不必『操』心太。若来日……来日不御前了，您可放心，女儿会照顾好自己。”

这这番话听得顾巍只叹气：“你可要想清楚，后宫可不是什么福地洞天。”

顾巍揖, 向外退去。顾鸾出了房门, 察觉到父亲跟上来, 心中便紧张起来。硬着头皮直前行, 只作没察觉父亲跟着, 直嫌膳房离得太远。

如的“装傻充愣”却没能维持太久, 因为顾巍后头喊了：“阿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