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苔轻快的口吻和整个凝重气氛格格不入。

蓦地。

嫂子张氏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啐道，“贱蹄子还嘴硬。你等着皮肉开花。”

堂厅中央，一张又大又圆的八仙桌边已经围满了人。

唐小苔笑着将事先顺便好的一大筐柿饼捧起来，跟着嫂子张氏一同往堂厅走。临行前，她还转头宽慰三个小媳妇儿，“马上就回来，醋溜酸菜鱼等着我来做。”

和和气气的话，轻快的笑声，都让人心里没来由的轻松起来。

周围气氛凝重。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咚咚咚。”

一道笑声传来。

唐小苔笑盈盈地捧着一大筐柿饼，端着好大个盆子走过来，一边往盆里装香喷喷的柿饼，一边道，“新鲜的柿饼，奶奶，大伯，三叔，你们都尝尝，可香咧。”

威严的三下拄杖敲击声，惊得一众汉子眼皮一跳。

几个小儿刚把手探出想要捞盆里的柿饼，连忙吓得缩回手，胆颤心惊地左右看看，不敢再动。

奶奶邹氏掀起眼皮，凌厉地盯着唐小苔，重重冷哼。陡然，嗓音亮起，尖刻的锐音划破沉默的空气。

突然。

“娘，俺亲自抽！你先歇着。”

奶奶邹氏狠狠指着唐小苔，冷笑道，“别以为俺老了，不中用了，你们这些小娼妇就能到处浪，连偷东西的下作事都能干出来。还端着一大盆上桌？你个小娼妇真是长本事了！”

邹氏气得鼻孔都翻上天，一脸褶皱紧巴成一团废纸。

唐富强咬咬牙，一狠心。

得罪老娘的事情他不会干，但要是他抽鞭子，至少还能放个水，让闺女皮肉好受些。至少比几个老婆娘抽得轻多了。

唐小苔亮起明眸，晶晶亮地盯着唐富强，眼神干净又澄澈，“爹，你也觉得是我偷的？”

唐富强叹了口气，劝道，“闺女啊，这整个元山村，也就村北果林那一片有柿子树。咱们园里没有，别家也没有。偏偏看果林的那个瘌痢头老头不好惹。你招惹谁不好，怎么偏偏就招惹上他。他家里头和镇上亭长还有点门道关系，回头他要是找上门来，咱们还真不好说。”

整个堂厅，所有人紧紧盯住唐小苔。

更有不少人捂住兜，生怕唐小苔也找上他们偷东西一般，防备极了。

唐小苔一个人，面对一大群满是敌意和戒备的眼神。

孤零零，力量单薄。

突然。

豆子大喊一声，不管唐富强拉扯住他，一把扑到唐小苔身边，展开弱小的手臂，像是护崽子的母鸡一般，把唐小苔拦在身后。

他年龄尚小，还没变音，细细的嗓音听上去更是孤立无援。

“阿姊没有偷！”

豆子坚定地大喊一声，但众人听上去就像是还没长成的小公鸡崽子和一群大人对着干一般。

“阿姊没有偷！阿姊是不会偷东西的！你们别冤枉阿姊，阿姊不会做偷东西的事情！”

豆子挺起腰杆，哪怕额头因为紧张滚落大颗冷汗，还是努力挺直身子，装出高大的模样，牢牢将唐小苔护在身后。

虎子也撒开小腿跑来，学着豆子的模样，展开更小的胳膊，挡在唐小苔面前，奶声奶气地大喊。

“阿姊没偷！你们放屁！”

骂咧带着奶音和童真，倒是把一众汉子给逗乐了。但他们不敢笑，只能绷紧嘴，等候奶奶邹氏的发落。

就在奶奶邹氏的藤鞭再度挥下的时候，唐小苔指着一大桌的柿饼，叹了口气。

“好贵的呢。你们要是不吃，我可吃了。这些柿饼足足能挂满一个柿子树，花了真是不少银子。”

一番话，让众人半天没缓过神来。

足够挂满一株柿子树？

是啊！

这柿饼那么多，都是唐小苔偷的吗？村北果林那个瘌痢头老头可是很嚣张跋扈的，他要是发现少了一整株树的柿子，那还不来吵翻天了。怎么会等到夕阳落山，还没有找上门滋事？

众汉子面面相觑。

奶奶邹氏更是眯起老眼，眉头紧锁。

唐小苔自顾自捏着一只柿饼啃起来，道，“一斤柿饼五文钱，这些可得三十文。上市集的时候看见的，我寻思这帮半大小子们都爱吃，所以就自掏腰包买来了。”

周围一片安静。

一众唐家汉子震惊在原地。

连奶奶邹氏都错愕地蹙起眉头，不发一言。

掌管大灶房每天有多少买菜奉例，大伙都心知肚明。少到可怜！大多菜食都是自家院子现摘的。光是油盐酱醋每天消耗就不少。那些买菜奉例买这些调味品还差不多，更不用说唐小苔掌勺以来，伙食质量直线上升。

众人一听到唐小苔自掏腰包，不禁开始思索，那她之前是不是也自掏腰包了？这奉献的，还真是不少啊。

果然。

唐小苔顺水推舟，重重叹了口气，装作难受道，“俺娘辛辛苦苦做绣活得来的赏钱，九成交给奶奶，这剩下的一成都被我手痒败光了。我上市集瞧见那些稀罕菜，就想着买回来给这群半大小子尝个鲜。这一来二去，银子也没了，还吃了顿窝心脚。”

众人一片唏嘘。

原来柿饼真是她上市集买的。

他们就说呢，村北果林的老头怎么会那么不着调，少了六七斤柿子都不找上门。光说晾晒柿饼的功夫，就够那个小心眼老头报复好一阵了。

众汉子纷纷叹息。

嫂子张氏脸色很难看。

她没料到，她告密把唐小苔揭发后，唐小苔非但没有受到奶奶邹氏的责罚，反而还赢得众人的嘘声？

这舆论居然一边倒，倾斜到唐小苔那边去。

奶奶邹氏狐疑地盯着唐小苔，威严道，“当真是你买的？不是偷的？”

唐小苔坚定道，“千真万确。不行咱们现在就能把村北果林的瘌痢头老头子请来。不就明白了。”

众人又是一阵叹息。

谁也不想主动招惹那个瘌痢头老头子。不过既然唐小苔这么信誓旦旦的保证，这几日唐家也没人上门，那铁定是唐小苔买的了。

奶奶邹氏这才放下心中的怀疑，随意点头了一声，招呼道，“上菜。”

豆子笑呵呵地扯了扯唐小苔的衣袖，小声道，“这是奶奶翻篇儿了。那些大人哪里会道歉，他们最多喊一句快吃饭，就当是道歉了。”

唐小苔知道他说的有理，也对他小声笑道，“你等着，奶奶翻篇儿了，但这件事，我还没翻篇。哪里有那么容易翻篇，把我好一顿骂，我可得讨些利息来。”

豆子不知道利息是什么，但他瞧着唐小苔走上前要主动和奶奶邹氏说话的模样，手心里都急出冷汗。

“阿姊！别过去啊！”豆子急得小声叫。老祖宗没有找他们麻烦就不错了，怎么唐小苔还找上老祖宗麻烦了呢。

众汉子准备捞柿饼吃的时候，突然唐小苔走上前，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她还来干什么？

老祖宗都放过她了，她赶紧走啊。

奶奶邹氏停下手中的竹筷，冷冷望向她，不悦道，“还有事？”

唐小苔笑道，“奶奶，是有事。”

众汉子纷纷惊得倒抽冷气，心里都暗自嘀咕。

乖乖！

春苔丫头有种啊！居然胆大包天敢和老祖宗叫板起来了？她知道几斤几两么？买了个柿饼就了不得了，连姓什么都忘记了？敢和老祖宗硬碰硬？

奶奶邹氏脸色越发不悦，下颌紧绷，老脸拉得长长的，冷厉道，“说。”

唐小苔笑起来，像是平常人家的孙女向奶奶讨要体己钱一般，搓了搓手，“奶奶，娘的绣活钱也被我败的差不多了。大多都花在伙食里。这回的柿饼是一遭，上回那一大锅蛇鱼也是一遭。还有昨天的香烤田鸡，前天的红烧童子鸡，还有大前天的春笋碗耳和牛蛙煲。”

唐小苔每说一样菜，众唐家汉子都淌下哈喇子，怀念那美食的香味。

好吃！

真是好吃啊！馋虫被简简单单就勾起来了。

唐小苔继续笑道，“这买菜奉例也太少了些。能不能……”

不等唐小苔说完，奶奶邹氏绷紧唇角，冷冷道，“不能！”

所有人都叹了口气，感到惋惜。

然而，这还没完。

唐小苔像是明知道邹氏会拒绝一般，继续笑起来，“奶奶，我说的不是买菜奉例能不能，而是娘的绣活钱。这绣活钱能不能下回上交少些。上交九份实在太多了。这少的份额都补贴进咱们的饭食里。老祖宗您吃得畅快，大伯，三叔和堂弟们吃得开心，这身体最重要啊。”

一番伶牙俐齿的话说完，整个饭桌鸦雀无声。

所有人惊呆。原来唐小苔打的是绣活上交份额的主意。

大伯，唐富强和三叔，吓得连忙扶起邹氏，忙里忙外。

“娘，别动气，别动气！”

“长本事了。小娼妇知道偷了！”

所有人噤若寒蝉，后背窜起凉气。

三房媳妇儿们纷纷劝唐小苔小心。

唐小苔刚要解释，奶奶邹氏一把夺下嫂子张氏递来的藤鞭，“嘭嘭”两下抽在凌空。

声势惊人。

唐小苔没有被藤鞭抽到，但奶奶邹氏倒是挥了两下鞭子便累到大喘气。

一众唐家汉子和小儿们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凳上，小心翼翼地窥探奶奶邹氏的怒容。生怕这火苗一个不小心窜到他们身上，哗啦烧起来。

奶奶邹氏端正大气地坐在八仙镇正位，下颌紧绷，老眼崩出凌厉的眼神，不怒自威。